“來,來,來!今天畫兩個人在街上講話。”
畫完了交到講台上,他坐在靠椅上一邊看,一邊笑。
“吳道美你過來。你這張畫很傳神。要是這個人嘴巴子張小一點可能更好,你想嘛!兩個人站得這麼近,一個人在聽,一個人在講,又不是吵場合,把聽話人的耳朵都震聾了。這個人背個‘夏’,表示從老遠來,這個人一手提茶壺,一手端茶杯,表示家就在門口,這都是好設想。還要想細一點,越細越有味道。”大家說是。
張先生是在幫學生改“想”而不是幫學生改“畫”,所以學生畫畫的勁頭就足。
有時也沒有辦法。曾憲文畫他們一屋榨粉。爹、媽、哥、嫂都趴在粉架子上,粉架子,熱鍋子,唉!天天見到摸熟的東西居然畫不出。
張先生講:“要是要我畫,我也畫不出。榨粉架子比一張織布機、一張新嫁娘床複雜多了,做都不容易何況乎畫?前前後後,上上下下,畫畫的課目上就叫做‘立體感’;裏頭有遠近的講究,叫做‘透視學’,這都是長大進專門畫畫學堂學的。嚇!還要人趴在上麵,還要榨粉,煙啦,水蒸氣啦,灶膛的火焰啦……曾憲文呀曾憲文!你要真畫得出這張畫來,美術學堂就請你去當教授了!不過,我想你還是可以畫,紙稍微大點。榨粉架子好高?人好高?心裏要有個準頭,這叫做‘比例’。你畫起來一定比別個畫得生動——嗯!還是要想,要計劃,像下棋一樣多想幾步。——噯!好!下禮拜的美術課,大家都來畫曾憲文一家榨粉好不好?看哪個畫得像?——這幾天你們要多去看看,用本子記一點什麼,免得看過回來又忘記了……”
大家都覺得好。還要曾憲文回屋裏報一聲,免得誤會這幫學生是省裏派來的秘密探子。
張先生也在文光,他教序子這一班的國語。
序子的教室在樓上。樓很結實,這麼多人走動也不震。窗子多,門大,牆和瓦頂接縫處有很多鹽老鼠[220],到底好多,哪個也講不清楚。白天偶爾有兩三隻在課堂裏飛旋,它們多年留在空中的膻氣大家也聞慣了,不討厭。下課的時候序子曾經沿窗子踩上牆沿看過,一隻隻的倒掛著,連剛生下來的小崽崽也這麼倒掛著,有的倒掛在親媽身上吃奶。別看它個子小,很惡,見到人就露出尖牙,像是要撲過來咬你一口的架勢。這東西惹不得的。書上講過,蝙蝠夜間捕食飛蟲的時候,不小心跌在地上受了傷,好奇的狗過來,聞一聞的時候,沒提防讓它咬了一口,就這麼小的嘴巴一口,狗馬上就得了瘋狗症,那是非常之可怕的。序子隻是爬上去看看熱鬧,沒惹它們,所以不會傳染到瘋狗症。
(朱雀城到熱天時常鬧瘟疫。瘋狗症,鼠疫,霍亂,這事情一來,全城人都慌,不曉得往哪裏躲。
有一次鬧鼠疫,可愛的黎雪卿伯就死了。或許是屋子太擠太小,跟老鼠太接近的原故。剩下個胡伯母,序子上學路上總看見她,年紀輕輕,瘦瘦的個子,頭上紮朵白紙花很是可憐。
一三四七到一三五三年歐洲鬧鼠疫,死了三分之一的歐洲人。
鬧過幾回霍亂,都以為是上天的懲罰,不懂是蒼蠅作怪;請出原來染匠鋪老板後來當上鎮長的三百斤大肥坨子蘇儒臣,罩上城隍廟城隍菩薩的大袍子,塗上滿臉鍋煙子,八亭拐轎子打鑼打鼓遊了四門。蘇儒臣原是個正經人,不跟人開玩笑的;讓他扮城隍爺遊四門是為老百姓造福避災才答允的。小商人當上鎮長,總是費了心花了錢的結果,所以也儼然起來。)
文光小學原來的先生多,新先生少;新先生裏頭也有幾個妙人,比如俞之功先生。
上算術課的俞先生小眼睛,戴一副酒瓶底那樣子一圈圈的眼鏡,鼻子洞朝前,小厚嘴唇露出五顆大牙,滿下巴藍藍的胡子根,嗓子沙亮,十分十分之和氣。
駝著背慢慢走進教室,像是不辨方向,好容易才摸到講台。講是講他是校長陳曉丹同班同學,怎麼看都不像,應該是陳曉丹的爺爺。講台底下當然都是他的學生,他看不到,他用鼻子四處嗅探,發出呼呼的聲音。
“嗯哼哼!今天講‘分數’。什麼叫‘分數’?一種數學名詞,被除數叫做分子,除數叫做分母。我想大家同學是很容易一聽就明白的。比如講以B除A,我們就拿A/B來表示,A是分子,B為分母……”講到這裏,俞先生開始挖鼻屎。可能挖到好大一坨,得意地發出勝利的微笑,捏在食指和大拇指上揉成一個小球,然後一彈。
講一節話就挖一回鼻子,一搓一彈。學生們留神它的落點,躲閃彈過來的那顆東西。非常開心地一下閃這邊,一下閃那邊。不幸同學的中靶大家就齊聲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