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先生眼睛困難,耳朵大概也有點閉塞,始終以為學生在歡呼他講得透徹,很是興奮,又急忙從褲袋裏掏出手巾擦口水和眼鏡。
他對學生誠懇親熱,加上十分耐煩,後來個個學生都喜歡他,算術成績全校第一。
陳曉丹先生講俞先生本來是會變成中國算術大名人的。以前大學畢業原本留在學校做研究生,都是害在眼睛、耳朵和鼻子毛病上。後來在幾家高中、初中教書,從來不帶課本,信口講,和課本一樣。命就是命,弄到上街都要人照拂引路,連自己家門口都認不得。真是可惜了這個人才……他是永順人,來朱雀走半年玩的。
學生和他越來越熟,順路的時候常帶他回玉皇閣住處。
一個教“公民”的先生名叫楚逐臣,老師長大夫人楚玉英的弟弟。謔人一個。人家覺得他謔,自己認為從來是個正版人,一點也不謔。
他上課很緊張,認為教室所有學生都是強盜、土匪。
講到“公民的權利和義務”這一課,一邊講一邊在課桌行列空隙中走動,“一個國——”話沒講完閃電般轉身,指著左首一個根本沒動、乖乖坐著聽課的學生,“你動什麼?——一個國家的公民有——”又猛然轉身指著右首邊的學生,“看你敢動?看你敢動!——一個國家的公民有選舉權和——”又指左邊另一個學生,“你!再動一動看看?——一個國家的公民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忽然又轉身指另一個。
一堂課,課文沒講好多,冤枉了起碼十幾個人。看樣子自己一定也累得個要死。
他還有個習慣,“國家和土地有密切的關係!”講到“關係”的時候,著重地把左右手彎起來碰一碰。比如:
“土地和國民有密切的——關係!”碰一碰。
“國家和國民也有密切的——關係!”碰一碰。
他喜歡“關係”兩個字,一堂課起碼有兩百多“關係。”
下課之後在花園,田應生就表演楚逐臣的動作。
“辣子和苦瓜有密切的——關係!”
“板栗和大紅苕有密切的——關係!”
“豆豉和黴豆腐有密切的——關係!”
這也算是難得的現象。平常日子伢崽家上課哪有一動不動的道理?楚逐臣先生上課大家竟然一動不動;這是聰明的學生等著看楚逐臣先生笑話的辦法,讓他回回落空。
朱雀城形容人小氣過敏難纏有兩個字:“機架!”
這類人最難相處,動不動就發脾氣。本錢足人還可以順著他;本錢薄就沒人理睬了。
楚逐臣是玉公的舅老爺,他是外縣人,不曉得朱雀人即使是伢崽家,也是不好惹的。
一位六十多歲保靖縣羅易先生也教過半天的“國語”,後來走了。他是個嘴巴上長八字胡、大肚子的樂人。
國學根底看樣子不錯,上課時不帶課本而提著一個脹鼓鼓的花布圓坐圈,坐在講台後椅子上,懶洋洋取下腰帶掛著的煙袋鍋,點燃火媒子,抽起煙來。嘴巴含著煙嘴,眼空無物:
“打開國語課本第八頁。”
“《為學》,彭端淑,作者字……”放了一個屁,很響。
學生十分驚訝,睜大眼睛。
“天下事有難易乎?為之,則難者亦易矣!”又來了一個。學生開始快樂了。
“不為,則易者亦難矣!”又來了一個更響的。學生哄堂大笑起來,更有怪聲叫好的。
活潑生動局麵一浪高似一浪,接下去兩個和尚的對話更掀起翻天高潮,簡直是號鼓齊鳴。
“……貧者語於富者曰:吾欲之南海何如?……富者曰:吾數年來欲買舟而下,猶未能也,子何恃而往?”
校長陳曉丹先生在辦公室聽到樓上陣陣騷亂,不曉得出了什麼大事,匆忙上樓弄個究竟,剛趕到窗口,一切便明白了。大勢去矣!無可挽回……
這是個曠古未有的教育界解聘事件。
陳曉丹發揮了他解難的才情,即時做了決定。手續之簡當,交談之詭秘,隱退之迅速,人格之尊重,臨危之蘊藉,無奈之含蓄,可稱百年絕響。
這之間在校長辦公室有過一番非常外交式的對話。
“剛才發生的那個局麵不太好掌握……”陳曉丹說。
“嗯!”羅易先生抽了一口旱煙說,“生理上的問題,任何人都不好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