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蘭就真的脫了子光褲子交送張老板,兩娘崽笑得要死。子光光著屁股吃完燈盞窩,以為沒事,沒想到春蘭一個人真的轉屋裏去了,這才著急起來,曉得光屁股走這麼遠的路很是要緊。不走又不行。

春蘭轉到屋裏告訴爸爸,爸爸稱讚她是個人物,對付子光這個辦法最好。

兩炷香的光景,子光真的從後門回來了。這段路其實也不算遠,爸爸給一文當十的銅元仍然要他一個人光著屁股到北門城門洞去贖褲子,穿了回來。

鳳珍不行。哪樣事都依著子光。子光坐地耍賴大哭時,她也隻好跟著哭。

她個子小,太秀氣,黢黑的頭發底下一張白臉。小眯眯眼,小鼻子,小嘴巴夾著一副小嗓子,膽子更小。她幾幾乎談不上把子光抱起來。她走玩的學問淺,隻會幫子光采“狗狗毛”草紮雞崽狗崽;看螞蟻子搬家,“搬家歌”都不會唱。子光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裏,子光走在前麵,她在後頭跟著……

幸好春蘭來了,春蘭可以提攜她。

媽又坐月子了,生了個弟弟取名“子謙”。於是鳳珍專門照顧坐月子的媽媽。

紫和四滿辭掉蠶業學校教職帶著四嬸娘也上衢州一二八師當軍需去了。

古椿書屋空蕩蕩隻剩下爸爸一個大男人。

一個家,多一個男人和少一個男人局麵是很不一樣的。古椿書屋永遠像以前那個樣子多好?太冇死,爺爺冇死,那些表叔表哥表姐都冇長大,成天穿出穿進。古椿書屋永遠擠滿人,院壩裏開滿桃李花……

唉!要不是願望便是回憶,寧馨不永,這是常規啊!

世界上有好多攔不住的東西,“死”攔不住,“生”也攔不住;你看,又生了個“子謙”……序子、子厚、子光一天天在長大。隻有婆不顯老,忙著做她的“黴豆腐”、蘿卜幹、水豆豉……她在拿壇壇罐罐振作自己,排解寂寞。一個老人要不停地對自己發生興趣,自我開發,自我強大,天地就寬闊了。

有的老家夥不然。越老越怕死,怕孤獨,怕人拿毒藥害他,怕人偷他開錢櫃的鑰匙,怕人看他的日記,恨所有曉得他底細的老朋友,於是乎拿怨毒代替快樂,結交王婆、牛二、陸虞候成為知己親近人……好!閑話不再往下扯了,說我的文光小學。

前頭文章裏提到樓房外頭一大塊院壩和樹。

這些樹原來應該講是有品位的。

桂花、木槿、石榴、桃、李、紫荊、紫薇、南竹、羅漢竹、金竹、牡丹、梅……眼前都像是一根根竹筷子釘在木板板上,說死不見死,說活也隻有五六片葉子,都凋零了。誰辜負它們的?那薄幸人在哪裏?連個白頭宮女都不剩!

這場麵跟又鬧又嚷、活鮮鮮的兩百多位奔來跑去的孩子們的快樂很不相稱。

開學沒好久,序子上學放學,就看見教美術的龍執夫先生捏住一把部隊用的鐵鏟子在每棵樹幹周圍挖圓坑,搞完一圈又一圈,來來去去往池塘挑水灌溉。快五十的人,也不跟人講話,就一個人做。後來,教算術的、教常識的、教體育的先生都學他的樣子跟到做,又後來,連二十幾個品學兼優的五六年級學生也跟到做起來。形容詞有四個字“熱情洋溢”,講的就是他們這種“好。”

唐朝有個詩人李賀,古怪刁鑽,天底下沒有人不喜歡栽樹的,惟獨他不喜歡。不喜歡還算罷了,居然作詩鼓動別個不要栽樹。詩作得這麼好,喜歡詩的人就很容易上他的當:

園中莫種樹,

種樹四時愁;

獨睡南床月,

今秋似去秋。

話又說轉來,要是都像龍執夫先生的脾氣,看到那麼多好樹讓人糟蹋、耽誤,講冇定也會灰死心不栽樹的。

(幾十年後的一次什麼大動靜裏,一間學院的一個傻教授早前自書李賀這首詩掛在牆上,被學生抓起來,很挨了些棒棒,講他誹謗偉大的教育事業,以古諷今,辱罵教育工作很淒涼,沒有前途。他聲辯絕對不認識這個姓李的,從未跟他有過聯係,更冇曉得他也是個教授;這首詩是從報紙上抄的……)

個把月,這些樹都緩轉來了。龍先生又不曉得哪裏弄來十幾擔老豬肥、老雞屎肥和了泥巴在樹底下、竹子底下,天氣涼了,在有的樹幹上纏上稻草。

龍執夫先生臉長得長,人中也長,不大愛笑;看到這些花樹弄好了,過路的稱讚這些樹,他跟著輕輕“嗬”了兩聲,算是笑……板板的臉神,裝成自己一點也不曉得自己是好人的樣子。

龍先生教美術,他總是在家裏先畫好一張桃花、荷花,上課的時候掛在黑板上要大家照著畫,畫完了交到講台上,下一堂美術課發還大家,上頭紅筆打了分。所以說,龍先生的美術課沒有味道,不如當年文昌閣張順節先生好。張先生不把自己的畫貼在黑板上,他隻空口出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