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門田氏妹就宣開了。

爸一眼看見,馬上指著春蘭叫她進屋說:“……快換衣,快換衣,妹崽!妹崽!你簡直變做意大利的‘水洗聖母’了。快!快!莫笑!再下去就感冒了。”

春蘭換衣出來,低頭用幹布搓著頭發。

四嬸娘就責備她:“人家漂走衣服是人家的,你就放著光光不管。你幫人家撿衣服做哪樣?你曉得河裏的水有好深?嚇死人!一個妹崽家去泅水……”

“毋事!毋事!俺家鄉黃河好大好寬,有年發水,俺爹還帶俺和姐劃皮筏子撿好多東西。除俺奶奶,俺一家都會水……你們這小河溝算啥?”

子厚、序子回來,子光就講給他們聽:“嗯!春蘭……洗衣老娘子衣服打落河裏了,嗯!好多好多。春蘭泅水。嗯!老娘又哭。矮大嫁娘。後來轉屋裏了……”

序子告訴子光:“你講得好聽……”

春蘭的事情真正好聽還是序子在文光小學聽王本立講的:“序子序子,你屋裏那丫頭春蘭是個女俠你都不露一聲?”

原來那老娘子是王本立的婆。

王本立住在西門上,他婆老遠下北門河洗衣服做哪樣?

這就要稍微子講一講到河邊洗衣服的一些好處。第一點好處是人有機會貼近自然。太陽呀!遠近的風景呀!流動嬉鬧的河水呀!一排由遠到近的紅砂岩寬朗的河岸,不自覺地吸引新鮮空氣呀……第二點是能夠互訴衷情。妯娌的矛盾,婆媳的矛盾,夫妻的矛盾,鄰裏的矛盾……在河邊都能得到盡興的抒發,受到啟示和鼓勵,獲得關懷與安慰。(聽我講到這段故事時,一個青年告訴我,用現代話講,叫做“交流平台”。)第三點好處前麵已提到,它是一個抒發和張揚情緒最好的場所。或是即興,或是早前約定,雙方在這裏作一場水旱結合的決鬥。大凡開展這類活動的時刻,周圍的社會運行都凝固了。城牆上的閑人,城門內外流動的忙人,河麵上浮動的船隻,所有、所有、所有一切活人都不由自主地成為免費觀眾。

戰鬥從岸上打到水裏,水浪翻騰,波濤洶湧,好像哪吒擒龍王,李逵鬥張順,天氣好壞不管;撕破衣服,露出屁股和奶奶更是眾望所歸。(這種振奮人心的演出一點也沒有因為社會性質發展變化而輟歇。比如眼前家家都有洗衣機的時候,北門河兩岸的洗衣盛景依然蓬勃發展,方興未艾,經濟條件如此這般的好,當然不會讓人得到一個為了節省水電費的庸俗印象和結論。)

王本立的婆好多年前也年輕過,下北門河洗衣一定有她美麗或憂傷的原因。

春蘭來到古椿書屋之後長胖了。她原來就不怎麼好看,胖了之後更顯得難看。細細的頸根頂著一張寡臉,講她黃黃的頭發像秋天野草,油分卻是很足。笑聲像男人,不常笑,一笑就像喊口號,張大嘴,露出一口白牙。

不曉得做哪樣大家都喜歡她。喜歡和可憐不一樣。喜歡和可憐都有不一樣的原因。讓人喜歡是天生的;讓人可憐是“命。”

她媽和兩個妹在女學堂都好,妹都進一年級、二年級了。她媽和妹也來古椿書屋,春蘭也到學堂看熱鬧,她沒想過要去讀書。

“俺才不進那叫啥地方咧!悶得嗆!嗬嗬嗬!”

帶子光上街,有痞伢崽欺侮她,她臉一橫,罵四個字:“臭屄養的!”

朱雀小痞子根本聽不懂河南話,倒實實在在讓她的氣勢嚇跑了;要不跑,她打起人來也一定不善。她天分高,很快聽懂了朱雀話,要講,怕還要很長時間。朱雀話實在不好學。

回到屋裏,子光嘴巴不停地喊:“臭皮匠!臭皮匠!”

春蘭趕緊捂他的嘴。大家也不明白是哪回事。

春蘭跟鳳珍對付子光的辦法很不一樣。

子光要崖坎上那朵刺梨花,又高,都是刺。要!硬是要!春蘭狠他一眼,爬上崖坎,摘下那朵花,也讓他看手上的血,“操你個娘!你看!”

赤塘坪、白羊嶺坡底下有口孟公井。春蘭帶子光看完砍腦殼之後坐在井邊上。子光要井裏頭的“喇岩。”

“不中!”春蘭說。子光硬要。

“俺說不中就不中!……”春蘭說完子光還是要。

春蘭抓住子光扔進井裏。

提起子光,剝下衣服擰幹了水,晾在井邊柳樹杈杈上曬,曬幹衣服穿好回家,從頭到尾子光居然沒有哭。子光曉得春蘭不怕哭。

北門城門洞張老板和他媽炸燈盞窩、苕片、油炸糕好多年了,都是熟人。有天子光賴著不肯走,硬要吃燈盞窩。

“毋錢!吃啥?”春蘭說。

子光根本不懂世上的貨幣關係。

張老板和他媽就笑,說:“光光!光光!脫褲子‘當’送我們,換燈盞窩。快,快,脫,脫,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