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子曉得爺爺一個人困在棺材裏頭,便輕輕走到棺材跟前,“我也沒想到你一下子就死了,你看你講過讓我等你回來有話跟我講,我也等你回來有話跟你講,我再也沒有像你一樣的人講話了。王伯走了不管我了,你也死了。你看你,你看你一肚子的‘想’都冇曾告訴我,我好舍不得你啊爺爺。人家講你惡,你哪裏惡?好冤枉你。我最懂你了,你曉得嗎?姑姑聽到你死了,哭得走都走不動了。她是你的女,你隻有一個女,她沒有你她好可憐。世界上做人家女最可憐了。姑姑可憐,沅沅姐以後也會可憐,王伯可憐,秋瑾也可憐,你不要看她是鑒湖女俠。一個人去做刺客……‘可憐的秋香’也可憐,我們屋裏剛來的河南妹崽春蘭也可憐……”
“要是把你弄出來做成像兔子、鴨子、雁鵝標本,放在房裏就好了,有個人聽我說說話。我曉得這是亂講,是講笑話,真做了,全城人都會笑;笑你,也笑我。”
“爺爺!你在芷江聽人講過嗎?我咬了左唯一一口,那一口算是定了乾坤,我不用上實驗小學了。原先,我心裏怕你在芷江曉得之後發我的脾氣;後頭我又想,你一定會笑。我曉得我們的脾氣是一樣的。爺爺!你講是不是?”
三更半夜,沒有人想到序子會跟爺爺擺龍門陣,所以沒有嚇到人。
“爺爺,你想怪不怪,上回你回芷江,我舍不得你,哭得像個婆娘家;這回你死了,我一點也不想哭,隻想跟你講話。可惜的是你講不出話了。過三天他們就把你埋在棉寨祖墳那邊去了,埋在你媽、我的‘太’旁邊。等下一放醒炮,田景光就要開始念經,打鑼打鼓,吵你幾天幾夜。香紙蠟燭,熏得你冇得開交。還要一邊念經一邊帶我們圍著你打圈圈,叫做‘打繞關’。這類事情你做伢崽家的時候怕也見過。田景光道士嘴巴裏頭有詞有調地唱,到底唱送哪個聽呢?唱送菩薩聽?唱送你聽?唱送我們活人聽?念的那些經卷裏頭有沒有摻假?我們學堂同學唱校歌,就有一邊唱一邊夾著罵娘的……”
屋裏人找序子,見他趴在爺爺棺材旁邊睡著了,都傷心感動,說:“怪不得老人家疼他,怪不得老人家疼他。”
便抱他進房睡覺。
序子做了個五顏六色的大夢,好多人在天上舞獅子龍燈,劃龍船,炮仗,花筒,鑼鼓,嗩呐響板,黃煙[218],笛子,蕩蕩鑼……聲音、氣味、顏色……分不清哪樣是哪樣,波浪中翻滾?天上騰雲駕霧?泥漿漿裏頭喊救命?是開心,是驚慌,想安靜,想逃亡?悶在水底一直往上泅,看到水麵一線光亮,屏氣上升,頂到水麵,堂屋一片嘈雜,香紙蠟燭味道撲進帳子裏頭,序子醒了,心跳好急,是的是的——
爺爺死了。
堂屋一片白,人也一身白。白儀仗,白蠟燭。田景光穿一身漂亮法衣念經,幾個小道士跟到敲著打著“清淨大海——觀世音菩薩。”
進來個客人,磕一次頭。爸和四滿在旁邊跟著謝磕。要是親戚一路哭進來,跪在旁邊的姑姑、媽、嬸娘就跟著哭一次。謝蠻婆本身要進來的,門口送了錢打發走了。
人穿孝衣,個個難看,連哪個是哪個都認不出。
序子也打扮起來,說是長孫,還戴了白孝帽。子光見了,認不出是哥哥,差點嚇哭。
穿戴歸穿戴,伢崽家還是出出進進的自由。
滿院掛的都是挽聯,白得像落雪天一樣。這是有地位、有學問的人顯耍學問的場合。附會的書生觀眾們就一幅幅地品評,揚聲地說好,壓著嗓子說不好。
晚飯之前,法事停了,開始擺齋飯席,十幾二十桌。
廚房大師傅手藝高明,弄得像葷菜一樣口味,入席的人忘記了是在吃齋飯。
吃完飯,大家都坐板凳上扯閑話,飛行機無線電之類。有的人回去了,剩下的是因為屋裏橫豎冇哪樣事,難得好機會大家聚聚,還有茶杯茶壺放在桌子上,裏頭泡的上好普洱茶。
那幫鬼頭鬼腦的同學們早就來了,序子的表哥、堂哥早就盯在眼裏;因為屋裏辦的是紅白喜事中的白喜事,有種慈悲為懷性質,不好去頂撞他們。何況他們還是序子的同學。
毛大歪著肩膀慢慢走過去,“伢崽家!你們有哪樣事呀?”
“等張序子,他是我們同班!”幾個人都端了架勢,他們都清楚和和氣氣背後或者有別的名堂。
“喔!”毛大裝著恍然大悟的神氣,“找序子的,好!他忙,等下他就出來。口幹廚房水缸裏有水。”慢慢地慈祥地走回來對一起的人說,“找狗狗的。”
放完定更炮,春蘭架來個小炭盆在坐人的地方,又搬來幾張小板凳和一張小桌子。柏茂跟著過來打招呼:
“毛毛看好,給唱‘上堂歌’的,別個冇要用。”
春蘭又端來把大茶壺,五六個茶杯。
“上堂歌”班子是拿錢請來的,從定更炮唱到半夜甚至天麻麻亮雞叫才停。少的一夜,多的三夜。因為是張校長柳校長老校長家,班子喊來的人就比較正經,準備唱的東西也認真商量過,大多是“黃泉路上少人行”這類悲情悲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