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子的那個班子,也是衝著這個班子來的。進門的時候都縮著頸根,各自找了石頭磚頭或木板板乖乖地坐著,像一群大白天哪座庵堂下山坐在街邊耐煩等老尼姑辦事的小尼姑。

唱“上堂歌”的進門了,六個人,打鑼的、打鼓的、打鐃鈸的各一個,蕩蕩鑼的一個,唱的兩個。

不少閑人曉得張家有“上堂歌”,也都悄悄進門來選個地方坐好。

按規矩雖說不上是歡迎,當然也不拒絕,口幹時還可以站起來混口別人的茶喝,都是熟人嘿!

也有鬧台,鑼鼓先打一陣,召喚該來還沒來的人,且有助調整樂隊情緒。

“道樂”的淵源很古,北魏明帝時候留下來的《雲中音誦新科之戒》製定出《樂章誦戒新法》衍生出《華夏頌》《步虛辭》這類道家的韻律。宋朝徽宗時代又編整了不少道教的樂譜……傳到元明朝得繼以認真的整編。

“上堂歌”和流行的“漁鼓道情”和其他民間說唱也怕都是隨著不斷發展的“道樂”衍生而出的一支支“旁秀”吧!

節奏緩慢淒婉,輕微的鼓點和檀板襯托出毫無渣滓的哀怨長吟,沉入於寂寞夜深的空間,悼念這位身旁逝去的親人,周圍近百人聆聽。這就是“上堂歌。”

三天過去,出殯開始。

隊伍列於長街,炮仗、鼓吹開道,挽聯儀仗隊伍跟進,靈柩為新鮮蘭蕙及潔白紮花簇擁。前後各牽引近十米布圍欄,前行為直係親屬,後行為旁係親屬。布欄外隨後緩行的是好友親朋,殿末是絲竹管弦和沉香吊爐。

孝子賢孫都著白麻布衣,頭戴白冠,親子冠上掛若幹棉花球線,以示淚垂,手執哭喪棒。

哭喪棒為竹質,稍短於手杖三分之一,上繞白紙花須,執者宜彎腰,表示痛不欲生……

序子和諸弟妹都在前邊布欄杆內緩緩行走。

隊伍從文星街展延至北門長約半裏,可謂哀榮之至。

政府機關、文化團體、社會各界都派代表參加。

經北門內沿城牆出東門,走回龍閣,長街左右都有百姓和小學校學生列隊行禮,走到杜母園時,序子看到“模小”“實小”和“文小”及“女小”很多熟人,覺得十分好玩有趣,便拿起哭喪棒向他們做了個瞄準手勢,引起一陣哄笑。說時遲,那時快,腦門頂挨了狠狠一個“波子腦殼”,痛得登時大哭起來。(八十年前至今序子還不清楚敲波子腦殼的凶手到底是誰。)

從客觀需要看來,序子這種配合是恰到好處的。

打芷江盤爺爺靈柩轉來,爸爸還帶回三個人。一個紫會三滿,是在福建廈門教書的二滿的弟弟,在芷江幫爺爺做點雜務事情的人;一個是矮子老二表哥,南門倪同仁中藥鋪姑爺的二崽,在芷江料理爺爺生活的人;另一個姓藺,藺相如的藺,叫鳳生,十七八二十上下,穿一件灰布袍,十分十分之老實人,傻到請求序子幫忙讓他留在朱雀,以為序子在屋裏很有名望地位。序子嚇住了,不曉得如何回答才好,便講:“喔,喔,我問爸爸。”

其實序子根本就不敢問爸爸,後來這鳳生被打發回芷江了。序子一直想著這個可憐人,以後怎麼樣也沒聽人講起。

媽後來曉得這件事說:“其實這伢崽可以開口講一聲嘛!在我學堂庶務室安插做個幫手,看柏茂一個人裏裏外外忙成那個樣子。我心裏冇好過,真冇好過!”

爸爸左膀子掛了黑紗圈,說是“守製”,媽頭發邊搞了一紮白頭繩。序子覺得這做法算不得有意思,悲哀最好不要搞得太長。

累人!

書上講過,古時候,為了在人麵前表示“孝”得特別狠,故意在墳邊上搭間茅棚,一住就是三年。

爸爸的朋友對這檔子事最是蘊藉,見麵不再重複“節哀”安慰的話。

爸爸和媽媽有好多剩下的事情要辦。支付治喪費用,清點爺爺在芷江的遺產和要辦沒辦的收尾工務好向秉三先生有個交代。

序子和子厚正式進“文光。”

三滿兄弟三人從小就沒有爹娘,四滿跟八爺爺和二滿在廈門,三滿跟爺爺在芷江。(我寫這些二滿、三滿、四滿和八爺爺之類的字,讀者用不著費心留戀,不關什麼事的。不過不寫不行,怕以後連不上頭尾。)

爺爺死了,三滿隻好回朱雀。

三滿長得非常漂亮,高瘦個子,嗓子鬱沉,跟爺爺讀過不少書,學過很多道理,唯一缺點就是沒跟爺爺學會喝酒,點滴不沾。

爸覺得他有異人底子,不上進可惜了,便想辦法托人介紹進一二八師的無線電隊。進無線電隊要懂英文,又不曉得哪裏變出個姓萬的先生教他英文。好像沒有多久就學會英文了!(真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