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伯說:“屋背後隨便采的。”
幺舅跟著又抿了兩口,“給包點,等我轉來帶送狗狗家婆嚐嚐。”轉身問隆慶,“你今天得空,來都來了,橫順和我們到對門溪坳上看看……”
“我正要去,看我也帶了家夥。”
說走就走,順著昨天洗澡下坡的路過溪。水涼,馬小心地蹚著,噴著響鼻。
狗狗、岩弄跟王伯在院壩邊看著五匹馬在坡底下溪灘上走。馬蹄把青光岩踩得很響,像人在倒核桃。
岩弄原以為會把他帶走的,獨獨這回忘了。也不一定是忘,當著狗狗幺舅那副神氣,隆慶怕不敢開口。狗狗幺舅也沒想到要把他岩弄當個人物。下套子,裝陷阱,升天吊,開口笑夾子,原都是裏手的人,不識貨沒有辦法。
幺舅和王伯不熟,隻是聽人講過這婆娘如何忠義,如何厲辣。王伯是曉得得勝營柳家幺少爺的。她光是剔幹淨傳說看這個幺少爺本相,心裏也是很服氣的了,見到真身,就曉得天生就應該長這副樣子。他不是官,不是強盜頭,他有種更深刻的威望。要不然朱雀城算哪樣朱雀城?
王伯從沒講過後悔當女人的話。各人有各人的衣祿。一個人活得有沒有儀派是不論男女的。有種婆娘家,動不動穿條馬褲,捏根馬鞭,含根紙煙,用鼻音學男人罵兩句粗話,就以為褲襠裏的性質都變了。王伯見過這類人好幾回,臉都紅了,覺得比男人扮女人還讓人難為情。
王伯帶著兩個小孩和“達格烏”回到堂屋。聽幺少爺講四城挨她兩棍子的話,含有誇獎的意思,以為少爺為這件事來找她算賬的想法可以拋開了。細想,看洗澡的事也怪不得人。你在天底下洗澡,他在天底下看,不看你怎曉得該不該看呢?何況人家是專門為你們放哨守衛的……這樣一來,又有點對不起人了。算了!看婆娘家洗澡,腰杆挨兩棍子,不賒不欠,一筆勾銷。
隻有“達格烏”在堂屋嗚嗚叫著打圈。
吵得王伯罵了起來:“算了!算了!你看岩弄都沒喊冤枉,一回沒帶你就弄成這副樣子!”
“達格烏”安靜下來。
岩弄和狗狗在屋後給羊加了幾把草,便趕緊埋了四塊苕到灶眼裏,坐到灶門口等苕熟。
“不要急!苕不熟,吃了屁多!”王伯對岩弄講。
幺舅這群人來到的斜坡上,長著些雜木,忽然飛起幾隻鵪鶉和野雞,都顧不上了。
“這時候不會有動靜的。”有個人說,“都在困……”
“少廢話!”另個人的聲音。
草還沒有全幹,大夥站住四周看了看,拍拍馬腦殼,馬不出聲了,開始自顧地嚼草。
太陽好,暖暖的。各人從肩膀卸下槍。
“那邊是下風。”幺舅說。
隆慶彎低腦殼看腳印。地幹,順著壓過的草往前認,也照拂著周圍,用鼻子嗅著。這時候見到豬屎就好了……
由最後那個人牽著幾隻狗。這時候最動不得狗,到處聞,到處鑽,一下子把豬吵醒滿山竄,章法就亂了。
“可以再散開點!”幺舅說,“顧到點眼睛,多走陽坡……”
刺棘多,大家輕鬆把子彈上了膛,扣了保險扳機……
凡是做人,到長大都有份叫做“職業”的東西。打鐵啦,挑糞種菜啦,劊子手啦,營長、團長啦,學堂先生啦,紮花轎啦,算命先生啦,婊子啦,都是千辛萬苦謀來的事,圖的是混錢換來溫飽。各人都叫各人的苦,駕輕就熟,要改行倒是十分之不情願。
惟獨趕山打野物隻是一種終生咬得緊緊的愛好!誰也不強迫誰;刮風下雨天冷熱,一味子往山上走。試想想他圖個什麼呢?置老婆兒女不顧。你對他講,我包下了你,送你錢,你給我蹲在屋裏哪裏都不準去,他幹嗎?他想的、喜歡的那種東西萬金難買。春天,滿山滿坳的花都是他的,比起你城裏一朵一朵買來插在瓶子裏的花,如何?那種香,是千千萬萬種靈氣配出來的;雀兒的歌,蜜蜂的嗡嗡,蛇的蜿蜒,來點毛毛雨,又來點遠處的瀑聲。夏天,你在深山崖穀中走累了,卸下槍和子彈帶,森林裏一口熟悉的潭水,太陽從周圍的樹冠上一道道射下來,你泡在潭水裏,你想凡塵間的事,想你娘,想你還摸不著邊的老婆。石潭邊崖上長著兩人高怕還不止的蕨草和常春藤、虎耳草,你細心看著清香從葉底孢子上一顆一顆散發出來。秋天,白果樹、烏桕樹、楓樹和所有高樹、矮樹都喝得醉到沒有藥救,天底下一片濃濃的酒氣。你穿過幾十裏、幾十裏紗網似的灌木林,你像個講著醉話的酒鬼罵你的狗,罵還沒打到的野物,罵你已經打到的伏在肩上重不堪言而又舍不得丟掉的野物,罵它的娘,要跟它們的娘睡覺……幹刺藤留難你,鉤你的子彈帶、你的褲子、你的手背,流了血,你吮著血,舌頭上一點清新的鹵鹹味。你對著一個光滑的土洞眼屙尿,巴望能灌出隻什麼東西來,尿沒有了!工程隻完成了十分之一,你罵那個洞,罵裏頭的住客。你心裏有氣,你曉得秋天山高林燥發不得火。你累了,就躺在又深又軟的幹黃茅草上,狗睡在你旁邊。一覺醒來,“月出東山之上”,你“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在哪裏?你乖乖回家睡覺去吧!冬天,一出門就倒抽口冷氣。你稱讚這個世界好大狗膽!打扮得一片雪白,眼睛都睜不開。隻有狗喜歡這陣候,叫呀跑,地裏弄出一行行小黑窟窿。你尿急是因為看到這個雪這個冷而高興,費神解開幾層褲子又好不容易拉出屙尿器在雪地上書寫出銀行行長鈔票上誰也認不出的簽名式,再一摸,嚇了一跳!你問蒼茫大地,睾丸到哪裏去了?你怕冷也不能盡往小肚裏躲呀!好!開路。雪簌簌作響,那是快步;到了雪厚的地方,沒空響了。遠山那頭的雪是藍的,腳底下照著太陽的雪是金黃的有時是紫的。溪水是閃光的黑,一條黑帶子鋪到有人住的鄉裏去。坡上雪一厚,兔子毛變白了,你再也找不到它,狗聞到也沒法子追上。野雞變不了色,也躲在雪洞洞裏,要不時出來找點東西,運氣好它上了樹,那就準能拿得下來。你上了坡頂,天比雪暗,亮得人想笑。眉毛胡子罩了霜,一股冷氣往肚子鑽,像熱天喝井水,喘不過氣來。忽然間,你眼睛一閃,崖上站著一隻大山羊,五十斤,六十斤,六十斤怕不止!你抓住狗耳朵要它莫叫,你舉起槍,你瞄準——早不來,遲不來,身上的虱子這時候咬你了。忍不住!絕對忍不住!——你咬緊牙根瞄準,狗日的山羊動了,走了!就那麼輕輕鬆鬆、無牽無掛、毫不負責地走了!山羊你怎麼能走?我怎麼辦?我怎麼有臉見人?我日你虱子的媽!我和你不共戴天!我馬上脫下衣服來,徹底消滅你,讓你斷子絕孫。嗯!那麼冷你教我怎麼脫?我回家把這件長虱子的衣服燒了!你媽的虱子做哪樣熱天不長冷天長?我回家告訴人家遇到兩百多斤山羊站在崖上因為虱子癢沒有開槍人家信嗎?人家能忍心不幸災樂禍看我的笑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