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野物不好打完!菩薩不準的!”隆慶說。

“……見過自鳴鍾嗎?掛在牆上,看都不要看,到時候,哪樣時辰就打幾下……”天氣還悶熱,腦殼剛淋過水的“狗屎”,全身冒著蒸汽,“千裏眼!聽到過沒?放到眼睛上一照,千裏外都看得清清楚楚,打仗的時候,團長手捏著千裏眼,看哪裏開山炮就往哪裏打,最是順手了!你是蠢卵一個,哪樣都沒見過,就曉得打野物,算你白活了這一輩子……”

“芹菜”也不明白,“狗屎”自己哪年哪月見過他講的那些東西。

隆慶聽不進“狗屎”的話,講也白講;隆慶回話隻是對“狗屎”聲音的反應。各講各的:“山眼眼的水舀得完的;盡舀盡舀就幹了,就沒水澆田了,沒喝的了。——天要冷了,風要來了,清早天上有魚鱗甲雲……我不喜歡你,你們城裏人像老鼠子……”

講是講,“狗屎”怕山路上不清吉,“芹菜”一個婦道人家回家不方便,也算是做丈夫的一番心意。這一盤是由隆慶扛著醉得像死人的“狗屎”回家,“芹菜”跟在後頭又趕到前頭來開店門。

“狗屎”嘔得隆慶一肩一背的酒糞。

說冷就冷,一下子天就變了。

坡上下落了一地的板栗、核桃。撿了一整天。

堂屋裏堆滿這類東西。隆慶和岩弄又挖來幾十隻地蘿卜,全掛在堂屋睡房和廚房木梁周圍。

站在過道看左邊坡下,那一番河溪,真難相信昨天還泅過水。半夜頭陣風一刮,所有的樹都變了顏色,搖著抖著,意思完全不一樣了。王伯趕緊幫狗狗穿上了夾衣;看那岩弄也是早就把存著的那件毛皮背心套在身上。王伯笑著對他說:“看你老人家,倒是很會保養身體的。”

岩弄聽了這話,還故意咳了兩聲嗽。

講老實話,岩弄到這裏大半年了,顯得更瘦了點;不曉得是自己抽條瘦的還是陪狗狗走玩拖瘦的。像一匹好馬夾在兩條牛當中拉車子一樣,不能不壓著性子慢慢忍熬。也不像以前野了,反過來倒像狗狗哪些地方影響了他。說不定少了東西還有點可惜。

第二天早晨,風一陣陣刮起落葉。

岩弄和狗狗坐在屋前階沿上。狗狗看著有太陽,有風,又有沙沙作響的黃葉飛舞,那是從來沒有的好看。

“我喜歡這些東西!”

“哪樣?”

“這些,那些……”

“哼!你卵都喜歡!……”岩弄這時候也不想講話,“有年,我媽就不要我了!她就跟人走了,我總總不喜歡這時候!我就冷……”

“昨天就不冷!”狗狗說。

“你是卵人,你總打岔!”

“我講昨天不冷!”

“昨天熱,怎麼會冷?”

“嗯!昨天隆慶和你屁股拉垮;王伯、‘芹菜’和我也屁股拉垮;‘芹菜’肚子底下……”狗狗正說到這裏,岩弄忽然站起來,“有人!”連忙拉起狗狗往屋裏走,“坡上有人下來,王伯!”

“達格烏”也躥到屋後,曉得不敢出聲。

王伯放下菜刀拉起狗狗屋後上山去了;岩弄和“達格烏”跟著,一齊伏在洞門口的樹縫裏往下看。

一匹馬,兩匹馬,三匹馬,一共四匹馬,還有三條狗,最後一個是狗狗的幺舅,都掛了槍。

鬆口氣,也覺得好笑,王伯帶了他們三個慢慢下來。

四個人下了馬。

“幺少爺,你怎麼來了?”

“唔!”幺舅看了看周圍,“這地方住倒是好住的……你昨天打了四城兩棍子……他跟不來了。”

“他偷看我們溪裏洗澡!”王伯說。

“……這麻皮!洗澡有哪樣看頭的?你也算狠,還聽到你繳了他的槍?”

“沒繳!我踩了!”

“那就是繳!這狗雜種一輩子沒臉見人……有水嗎?弄點來喝!”

幺舅講話,不冷不熱,你看不到他生氣還是好笑。

馬蹄聲又響了。

“哪個?”

隆慶騎馬從坡下上來。

“隆慶!天天來照顧我們的鄉裏人。”王伯說。

“是種哪樣人?”

“從小一齊長大的伴。趕山的苗子!”

“哦!那好!”看起來,幺舅有興趣了。

隆慶下了馬,看這麼多人都背槍,有點怪。

“狗狗的舅舅,得勝營的老爺。”王伯對隆慶說。

隆慶下了馬,見到幺舅的眼神,有點膽寒。

“昨天四城和吳長子在對門的溪山坳碰到一屋野豬,兩大三小,你曉得是哪邊過來的?有人驚過沒有?”幺舅問。

“幾座山都是我在走;前天這裏的半畝苕都讓野豬拱了。我想,外頭有豬來了,該去看一盤。”隆慶說,“三四個月前,打過一隻,一百多斤,是隻豬娘。”

茶端來了,幺舅喝了一口,“哪裏的茶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