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看見是王伯,連忙叫起來:“你打我做哪樣?是幺少爺派我們照顧你們的……”

“日你媽的!幺少爺要你們來看老子洗澡?”王伯踢還了他的槍,拍了拍身上的灰,又蹚回溪這頭來。

“日他屋媽!”王伯對“芹菜”說,“兩個狗日的看我們洗澡,要不是熟人,我幾棍子送了他……”

“是哪裏熟人?你還放走他?”“芹菜”的心跳到口裏。

“嗯!把魚撿了,回去吧!”王伯說。

“你看,我們讓人看了!又是熟人……”“芹菜”說。

“少講卵話!”王伯背上“夏”拉起狗狗往坡上去了。

“芹菜”老老實實跟在後頭。“夏”裏頭有魚幹和線網。這是沒得說的,三四斤魚,要是分到一半,玩了半天,“狗屎”也沒得說的。就是出來大半天,“狗屎”把那個家看成什麼樣子?怕不是遇見過路熟人,白請了幾場飯,一個爛錢也沒收得。

沒到家,“達格烏”先迎了下來,搖著尾巴又往回跑報信。王伯心想,這兩個雜種早回來了,看他們怎麼交代?沒想跨進門,岩弄喜氣洋洋往廚房帶,見隆慶還忙著破魚,怕二十斤也不止,是他們在高頭潭裏摸來的,有鱖魚、鯉魚、娃娃魚、團魚、羊角魚、鰻魚,還有一條大蛇,都收拾得幹幹淨淨了。

這就沒什麼好說的了。要是大家聚在一起,澡洗不成不算,也弄不到這麼多東西。

隆慶凡是弄到東西,動不動就要把它破好熏幹。這是一種自古相傳的老規矩。沒有別個更好的辦法讓這些東西保存下來;即使是冷天,你總不能掛在外頭屋簷底下讓到處打食的野物叼走吧?

那蛇很大,怕有五尺多。隆慶在蛇腦殼上套上根麻繩,小刀子在蛇脖子上劃一圈口子,像脫褲子那樣把蛇皮就翻下來了。那光身子的蛇還卷來卷去地動。隆慶取了蛇膽放在酒瓶裏泡著,綠綠的顏色。

隆慶剝過好多蛇皮,小的送到墟場藥攤子賣錢,大的自己留著做琴麵。他蒙過三弦琴、大筒、二胡。他是看著別人琴的樣子做的,沒個規矩,隻取得個大意,要拉或彈出個標準調子那就更難了。他隻是一把一把地做,也沒膽子搬到墟場上去賣。人家場上賣樂器的要吸引買主,都要自己玩出幾首調子給人聽聽才行的;他別說弄樂器,連哼兩句苗歌都不行。他沒有唱東西的嗓子;他隻會喊狗,喊牛,喊馬。

隆慶問“芹菜”:“這蛇肉送你,要嗎?”

“芹菜”跳起哇哇叫。

“那,這團魚吧!”

“芹菜”想到“狗屎”可能會喜歡,又怕有了團魚,“狗屎”會招朋友來喝酒吃飯,勉強地說:“好罷!”算是要的。也分得幾斤魚,比她原先想的還多。

狗狗想到剛才大家打屁股拉垮的事,覺得好玩,便說:“在河裏打屁股拉垮洗澡真好玩,我不喜歡肚子底下長‘頭發’,我長大不要……”

這話隻有王伯一個人懂。別人沒理會。

做好夜飯,擺碗擺筷子的時候,沒想到屋外頭“達格烏”叫起來,大夥緊張了一番,原來來了“狗屎”。

“你做哪樣?”“芹菜”不高興了。

“做哪樣?看樣子你還想在這裏過夜!”“狗屎”想耍點威風。

“就算過夜,你要怎麼講?”王伯插進嘴來。

“不是不好過夜;我是講,萬一回家,山路不清吉。我來接她,你總信了吧?”“狗屎”對王伯說。

“那!一起吃飯吧!”王伯聽進了“狗屎”的老實話,“你其實也有點不放心,是不是?”

“是不放心,那麼晚了!”“狗屎”更加老實。

王伯認真看了一下“狗屎”,想起他前回吃冤枉差點掉腦殼的事,“隆慶!把你剛泡的蛇膽酒拿出來請‘狗屎’喝杯!他也難得來!”

大家都坐好,又倒了酒,有魚肉、魚湯、豆豉辣子、糯米辣子,還有盤幹牛肉巴子,隆慶和“狗屎”便就認真地對起酒來。

“狗屎”問隆慶,曉不曉得他開了個飯鋪。

“曉得!”

“你每回打點野物賣我,行不行?”

“不行!”

“我要有你這本事,把幾座山的野物都鏟光!”

“不好!”

“做哪樣不好?你交送我,我幫你在城裏開個野物店,死的、活的都賣;你就發財了,有好多‘花邊’。”

“我不要好多‘花邊’。”

“我講,你是個蠢卵!”

“我不是蠢卵。我不要好多‘花邊’!”

“狗屎”火了,“你是個大蠢卵,是,是!你是個不進油鹽的大蠢卵!有‘花邊’不要的大蠢卵!”

岩弄慢吞吞走到廚房舀了一瓢水淋向“狗屎”頭上。

“狗屎”看看房頂,“漏啦?!——你們苗子哪樣都不懂,沒見過世麵!講吧!你見過哪樣嘛?!汽車?輪船?人家輪船八層樓高,日行千裏,你見過嗎?還有上海,你曉得上海是什麼東西?哼!講你也不懂!你見過洋人嗎?紅眉毛,綠眼睛,走路腳都是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