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原都是認識的,見到滕老先生,稍有點拘謹。丹平對田三大說:“——東西不怎麼樣,我嫌它腿做得太粗,其他零碎差可合乎製度。我千裏迢迢從洛陽給你捧來,為的它是匹少見的白馬。”
丹平小心地放在方桌上,“我先放這裏,該往哪裏安頓你自己來。”
“那就真是費心多謝了——蠻好的嘛!腿粗站得穩,已經很有唐味了——這是匹正要起跑的禦馬,精神得很嘛!”田三大說。
“三彩馬和三彩駱駝這類東西,最難燒的是矯健的細腳。唐朝人燒得出,我們做哪樣燒不出呢?又說是秘方失傳咯,又說是土質這個那個咯!其實呀!”滕老夫子哈哈笑了一陣,“其實呀!現在人把事情搞‘龍納’[119]了!腦殼轉不過來而已。馬肚子加上頸根、腦殼壓在四根細腿上,上頭重豈不是火力一猛就軟垮下來?怎麼辦呢?就拚命在四條腿上加功夫,越加越粗,粗到火燒不軟,上頭壓不下來為止,變成今天這個麵目。”
“那,這的確是個問題!”蕭丹平說。
“是呀!是個問題!你翻過來燒不就行了!一塊底板加四條腿能有好重?”
田三大沉吟起來,“——世上好多簡單事,自己弄複雜了。在窯場,這東西是陶器。陶駱駝、陶房子……所有冥器都是‘東西’;你當馬看,當駱駝看,當做臭東西看,那就各有各的站相了。”
“還不止是燒陶馬的問題。四川三峽夔門左首邊,上不接天、下不挨地三二百碼高的山腰上,一座座古時候巴國人的懸棺;我們沅水流域岩門地方大石頭和大石頭之間,十來丈高的地方也有這類古時候的懸棺;在閩西北高山上也有,於是就有熱心的研究家動起腦筋來,古人用的什麼法子把棺材弄到那個地方去的?又寫文章,又照相片,又搭腳手架上去實地探察。古人呢?說是某種神力,隻有巴國人才施展得出。另外一論是,那時候長江水位高,高到剛剛合適在船上把棺材放上去;還有一論最是生動活潑:巫師念咒,讓棺材自己騰托上去。——這講法有一個漏洞,他忘記擱棺材的岩壁上還有幾根石頭條或者是木頭條。”
丹平說:“有一年我從重慶坐船下漢口,那是半夜,等到天亮人家講起,倒是錯過了眼福——奇是奇的,各種講法也都聽過,難以相信,自己又拿不準個看法——”
“到這程度,又有實物,怎麼講都不為過!你駁不倒嘛!”田三大說。
“還是那個燒陶馬腳的問題。簡單的事,想複雜了,越講越複雜。想想看,兩千多年前的戰國;近一點,一千多年前的唐朝;再近一點宋朝、元朝、明朝;那時候,過的什麼日子?當大官的怎麼過?京城怎麼過?小城和鄉裏怎麼過?跟今天有留聲機、汽車火輪船很不一樣。就算是皇帝老子,再享福,那日子也有限得很。婚喪打點,因時因地,層次就分明得很了。我也沒有聽說過古時候白帝城夔門一帶十分繁華熱鬧過。可能那時候這裏住了不少巴國人。死了當然要有個地方放,生死間,各族各族的風俗習慣,也可能風俗習慣再加上日子鬆緊的原因,弄出這個讓後人莫名其妙的殯葬死人的法子——”
“人死了,照例是隆重儀式,要給死人洗澡,穿光鮮的衣服,盡心的殉葬品,再弄口棺材,哭哭啼啼把死人放進去,釘上棺材蓋,八個十個人抬起棺材,吹吹打打、哭哭啼啼送到墓地埋了。這說的是正常的殯儀法子。”
“棺材有了,死人也放進去了,巴國人到底是如何把這口棺材放到懸崖上去的?”
“棺材和裏頭的死人今古一樣,照例不會自己跑到懸崖上去。棺材雖然隻有一口,抬棺材的卻有七八個或十來個,他們怎麼插的手腳?是不是一齊上去呢?”
“那些隆重儀式,那些抬棺材的人,那個睡在棺材裏受尊敬的死人,卡殼就卡在這裏,這一大幫人和行頭如何的騰雲駕霧?”
“嗯!是呀!是呀!”丹平著急起來。
“你見過用繩子把自己懸在崖壁上采草藥的人嗎?”滕老夫子問。
丹平說:“那見過!”
“有些人會懸在崖上炸藥取石,平常日子就割取石耳來。”田三大說。
滕老夫子問:“要是我要你們的那個人懸在半山腰在崖上打幾個尺深的眼,辦不辦得到?”
“當然辦得到。”田三大說。
“洞眼裏插上幾根結實的硬木頭柱子?”
田三大笑著回答:“那還用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