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子裏的年輕人講公道話,困都困過了,這裏的日子挺美滿,霍生人也好,你就大方點算了嘛!當做他娘倆淹死了嘛!以後再找個婆娘就是……”
“那男人說,我是聽到你撿了我婆娘和伢崽才趕來的,我這是結發夫妻嘛!要不然,賠你一隻我喂的兩百二十斤重的大肥豬好不好?”
“弄子的年輕人嚷起來,那怎麼行?人是人,豬是豬,簡直扯卵蛋!”
“那男人哭起來,你們城裏人欺侮我鄉裏人!”
“青年們憤怒了,你忘恩負義王八蛋!我們霍生冒死救人,是條堂堂男子漢,你他媽的個皮死卵一條,連婆娘伢子都保不住,救不了,還敢進城罵人?”
“又有人講公道話,讓這個婆娘自己決定願意跟霍生還是跟高頭兩叉河下來的男人?那婆娘又隻會哭,哪樣都不說。”
“閑人就把我叫去了。我告訴霍生媽和霍生,也對大家宣言,婆娘和伢崽都是人家的,還給人家。還給人家,這才是救人,得個‘信義’兩字;要是好長時候沒人來要,你霍生收留了他們娘倆,這得個‘仁愛’兩字;做人要做得漂亮,霍生和霍生媽難過我心裏明白,以後我幫你討個好嫁娘。”
“二百多斤的肥豬,我們不要,要了,不算做好事。做好事有好報應,你們懂嗎?”
“霍生聽完我這番話之後,一個人流著眼淚往北門那頭走了。那男人跟大家磕了個頭,再三地多謝,帶著媳婦和兒子也走了。看熱鬧的散了,我也就回來了,沒想到你老人家怎麼有空到寒舍來,那麼大的雨。”
“是囉!是囉!昨晚上文晴約了些學堂先生在家吃狗肉,很熱鬧了一場,中間談到鏡民先生的公子幼麟伉儷的處境,當時有幾位雖然儒雅可愛,隻是關係不近的年輕朋友在座,我落墨不多,倒是一夜沒合眼。越想越覺得應該找你來請教請教——”滕老先生說。
“鏡民先生對我有過惠澤,他老人家又是個耿介無比的長者,報答是沒有機會的。幼麟公子的通達蘊藉,我早就欣賞,也有過接近;湘、資、沅、澧四條河招呼我都打過了,眼前沒聽到響動。”
“我有個問題放到心裏頭好多年了,不明白做哪樣湖南人總是愛殺湖南人?從古到今沒完沒了,已經上了癮,一下又來,一下又來。老蔣想必也是看到這個苗頭,他手段歹毒!要你自己殺自己人給自己看,像是要你照著鏡子來。”
“西門坡上那個人,他不是不明白,他連何健都看不起哪裏還看得起許克祥這個小小團長?這下好了,跟到許克祥走了。他到底懂不懂‘小隅無作’這個意思?——”
滕老先生說:“不是不懂,是沒有膽子。眼看身邊幾個部下不都讓老蔣哄走了;戴伢崽、顧伢崽……不都當了旅長?形勢若此,浪費掙紮是要吃虧的,他明白得很;眼前不過是待善價而沽,得個尊重就很安逸了。——你講的湖南人專殺湖南人,那是因為湖南人自己首先就是怕湖南人,像口‘蠱盆’,幾十條毒蟲互咬爭個勝負,總指望咬到最後剩下的是自己。這哪裏可能呢?曾國藩最是明白這一點,他就是咬到最後的那條蠱蟲王;慈禧呢?是放蠱的‘蠱婆’,叫他咬哪個他就咬哪個。平了長毛,大勢已定,慈禧就像撒豆子一樣,把老曾的部下全解散了;撒到四方八麵,都封了地方大官;老曾撿到的是始皇大將王翦的乖而已。長毛是湖南人平的,當長毛的也多的是湖南人,這中間有哪樣公道不公道?嘉慶年對湘西苗族人大開殺戒,平苗英雄不也用的是湘西人嗎?——我也有一點想不通,共產黨你搞農民協會,讓苦人翻身,哪一天哪怕是共到我的頭上,從大處看,我也是想得通的,普救眾生總要犧牲點真家夥嘛!不過你砸廟打菩薩做哪樣呢?你把我們湖南的大藏書家、學問家葉德輝殺掉做哪樣呢?上千上萬的珍本書落在不懂書人的手裏,書和書不一樣呀,這一散失,洪水湯湯,哭不回來了……當時,要是裏頭有個把讀書人管管就好……”
田三大說:“裏頭讀書人不少。不過你老人家曉得,讀書人發起狠來,做出的淺薄幼稚動作,比起不讀書的,瘋狂多了——十分十分之可鄙討厭!”
“講講看,讀書到底能培養性情?你看。往這邊讀,好;往那邊讀,壞!嶽飛和秦檜都是讀書人。‘上善若水’,其實‘上惡’也‘若水’,水跟讀書其實是一樣的,既是善端,也是惡端。”
滕老夫子說到這裏,一位姓蕭的捧了一隻仿唐的三彩馬進來了。他叫做蕭丹平,是田三大的鄰居,是個在家鄉和外頭大地方來來去去的人。妻子和兩個孩子——一個五歲一個兩歲放在家裏。一年回家三四趟,帶回一批新書舊書、報章雜誌;間或也帶點景德鎮瓷器,浙江龍泉的手杖寶劍,茄力克聽頭紙煙,橡皮吹氣枕頭,幾張高亭公司、百代公司出品的留聲機唱片,有的送人,有的留著自己用。戴一副金絲眼鏡,呢子中山裝上衣口袋插一支康克令自來水筆。留著分頭。人細高細高,和和氣氣,子女也教育得好,五歲大兒子的隸書,宣紙書就的條幅已經裱成八幅掛軸分列堂屋牆上了,那是很震驚人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