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男人經得起‘長’,婆娘家十年八年,兩下子就完!……何況五六十年……”

“大嫂,不怕你氣,你往日可跟你眼前不一樣!你想你那時候好糟蹋人!你嫁給石寶大,哪個年輕人以後還敢惹你?石寶大把周圍人都降住了。要不是石寶大過世了,連這句話我都不敢講!是真話!騙你我不是人……”

“你講你那時候好笑不好笑?記不記得跟石寶打野物回來,讓豪豬搞得一屁股刺,還是我一根一根幫你拔,幫你敷草藥。還有半根斷在左屁股肉裏取不出,現在怎麼樣?還在嗎?讓我看看……”

“算了!算了!”滕老夫子趕緊閃開,怕老太婆真要過來脫他褲子,“後來讓軍醫開刀取出來了。”

“你還不好意思?我看你長大的,怕哪樣?——唉!我們這一代人都快死完了——想起我們一夥人那段日子,都還算是威風的咯!石寶打貴州的時候,來來往往,我坐的是‘八亭拐’[118]咧!——石寶死了之後,我回銅錢坡過了廿年來安穩日子,錢用完了,又沒置田地,進朱雀,哪個還認得哪個?靠人周濟,也隻是回把兩回,到第三回,大家臉上都不好看了。我想我朱雀城是留不下了。上貴州,去不得的,臉往哪裏放?好!下辰溪,到花垣、漵浦、保靖、麻陽……我想我討飯也要去遠點,免得讓家鄉人蒙羞,沒想到討到沅州,讓田老三認出來了。我也不曉得他怎麼認得我,明明是見他走過山了,便又回轉身來歪著腦殼端詳,抓住我肩膀看,看,輕言細語說:‘——你看你,你在這裏呀!’就把我帶回來了。我想我哪樣都做不來,把我這老太婆帶到屋裏做哪樣?田老三講,‘要人做事,我不會找些做事的人?你給我看房子,大家不在的時候,讓房子裏有個人。你死了,我埋你;你有飯吃,有衣穿;要是無聊了,不耐煩了,想去討幾口飯玩玩,也行;累了就回來,今後沒人敢講這個那個!’……我聽到好笑!你都討飯了,給人欺侮總是要的咯!是不是?——我不討飯!無聊我坐到門口看城牆,看過路人……”

田三大帶著幾個跟隨回來了,見是滕老夫子,連忙走上前來行禮:“真對不住,真對不住,老人家要來找個人先通報一聲我好等候嘛!看!讓老人家等久了。”瞄了瞄幾上的蓋碗茶,“這茶不行!我有新古丈毛尖!”說完,才去除掉鬥篷和蓑衣,旁邊站著的幾個跟隨都到屋後去了。馬也熱鬧起來。

“——外頭出了件事來找我,攬了我三四個時辰——老人家,你稍微坐下,我馬上就來——”說完也進到屋後去了。

滕老先生一個人留在廳內,一早晨從一家之主到小老弟又變回老先生。他抽了口長氣。

田三大端了茶盤出來,“你試試這個!”

滕老先生揭開茶蓋,滿杯綠,眼睛登時亮起來,抿了一口,“這真、真、有點不錯……水也好!”

“水是南華山半山腰崖坎邊沙井裏的。”

“怪不得!”

“玉皇閣、三王廟和接官亭冷風坳的所謂‘第一泉’怕是山上有了什麼動靜,喝不得了!也隻剩下個‘所謂’了。”

“山高頭讓人動了脈氣吧?”

“怕是!早晚我讓人上去看看!這很要不得!”

“你講你大清早出去,到底處理個什麼事?”

“哈!這要讓你老人家聽聽,也要少見的好笑,看熱鬧的告訴我,半個多月前高頭漲水,衝下來一座瓦房頂,正漂到蔣家碾子那邊的時候,城牆上的人見房頂趴著一個年輕婆娘家抱著個小伢崽,眼看漂到虹橋橋眼一卡住就會沒有命,朱家弄裏頭有二十幾歲名字叫做霍生的弄了根長麻索子,一頭捆在腰杆上,一頭捆到城垛子上,從靈官廟那頭跳下水去。那水好大,打了百多個滾,命差些子丟了,好不容易泅到房頂邊上,連房頂帶人拉了回來,算是落水裏撿來個媳婦,還有個又白又胖的半歲大的兒子。他媽歡喜到發癲,又是謝神拜菩薩,又是請客喝喜酒,到處對人講是天上下凡的七仙女。那婆娘也是漂亮得少有,無可奈何地認了命。霍生人長得好,倆娘崽慌的就是沒錢討不到婆娘,這下好了,全弄子的男女老小都為他們高興,順順當當地過了大半個月日子,沒想到今早上兩叉河上頭要人來了,說是這婆娘的男人,向霍生要他婆娘和孩子回去。”

“霍生說這婆娘是他撿的。”

“那男人不認賬,哪有隨便撿人的婆娘的?”

“霍生說,要不撿,你婆娘和伢崽不是死了?你眼看你婆娘和伢崽讓水漂走做哪樣你見死不救?”

“那男人說,能救我哪能不救?我多謝你!我感你的恩!到底婆娘還是我的嘛!你還給我,我跟你磕頭。”

“那婆娘兩邊難做人,隻有抱著伢崽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