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撩起長袍,卷起褲腳,戴上頂苗鄉油紙大鬥篷徑直打開大門下坡去了。
文晴明白一點,他父親從二三十歲起,就已經是個“不逾矩”的人了,大雨中一個老年人出門踩水,是說他不得的。
打岩腦坡去標營,有好幾種走法。坡下來過永豐橋沿南門城牆外邊街到東門,進城門洞再沿城牆內老菜場,過史家弄,過箭道坪,過北門城樓,過文星街就到標營;老年人走這條路意思不大,雖然說是說邊街上一列雕塑菩薩的作坊,天天出新名堂,對老人家說來,缺少點吸引力。論路,算是通暢的了;另一種走法是進南門城門洞,南正街直走十字街左轉進登瀛街再左轉經北門城樓直走標營;還有一種走法是過永豐橋之後繞左邊城牆外走進西門,過西門坳,經陳家祠堂,過早陽巷,下陡陡坡,過王家弄,走文星街見土地堂左轉到標營。
落雨天,還是進南門這條走法最好。一路上都是石板路,有幾家文明優雅的書局、教育局、郵政局、黨部、學堂和名士住宅的穿插,一路上少有鬧熱場合打擾思路。滕老先生坐在家裏早就確定好要走這條路。他義無反顧,他目不斜視地罩著頂大鬥篷往前走,根本沒人認出這遮住臉的大名流,連過路打招呼的都省了。
田三大家在紅岩井背後。
“出去了!”老太婆不認得客人,看都不看一眼。
“這麼大雨還放馬?”老先生自己感歎。
“他出去,我哪曉得!——馬在後頭——”老太婆話沒講完,十二匹馬一匹跟一匹全嘶嘯起來。
滕老先生心裏好笑,裏頭有幾匹和他熟。
老人堂屋坐定,接過茶細細地喝著:“我等他!”
“你喜歡等好久由你!等就等吧!”老太婆在堂屋後頭應答著。
“田三大他太太呢?”
“嗯?”
“他夫人呢?”
“嗯?”
“田三大他婆娘呢?”
“你管她做哪樣?你是她舅子?”
看起來沒話好講,“這老家夥特別!”便瀏覽起堂屋的畫來。有八張蘇昆的畫分別掛在左右。蘇昆是誰?許多雁鵝在蘆葦上下翱翔消停。正中擺著神櫃,櫃頂上有“家先牌”,上書金字“天地君親師神位”字樣;右首邊一幅中堂《山居圖》,落是落著沈周的款,筆墨也近幾分,神氣終究還是嫩,走近一看,笑起來。畫底子用板栗殼熬水加墨染過。板栗殼熬水染過的畫,最容易謊過半桶水的行家,初看,明朝畫無疑。田三大當然不是蠢人,光天化日行家林立所在,掛真東西做什麼?論如此的氣派場合,看得過去也就行了。這點跟自己一樣。
雨沒停,滕老先生打量剛才進進出出的老太婆,該不是田三大的媽罷?兒子怎樣,媽總有個貼近的氣派!這老太婆不行,沒有個長相!冷焉乎氣!不像個爽利能幹人。田三大在沅水流域算個大人物了,找什麼人幫忙不行?這老太婆能做什麼呢?要她燒菜,行嗎?田三大這麼口刁的人;洗衣,她下得了河、提得起水、舉得起“芒槌”嗎?大凡菜炒得好的人,來來往往都有一股子勁頭,甚至還擺點架子,隻要有一點,就算可愛了,她沒有……
雨要是停,起碼可以到紅岩井走走,城牆上看看老營哨,狗日就是不停。這一不停,興趣也啞了。無聊!無聊之至。堂屋簷下四隻鳥籠,一隻八哥,一隻呷屎雀[116],一隻玉鳥,一隻繡眼,都萎在那兒,像個沒轎子抬蹲在轎行牆根打瞌睡的轎夫。都怪這一點都不想停的落雨天。一切都振作不起來,誰若是這時候還想放開喉嚨唱歌,要不是發花癲便是他們家哪口祖墳漏氣。
滕老先生對堂屋背後正在做響動的那個老太婆隻好重新發生興趣。找這種人做家務事,反過來想,也不一定沒有道理。這老太婆對身邊任何人和事都不感興趣,既不想打聽,也談不上傳播。田三大天風海濤式的人物,要的就是這種尺碼的人。他不讓自己做的大小事從任何哪怕是一道窗隙和門縫縫傳出去,這人簡直就是首選。是這樣嗎?
你看,一個老頭子跟一個陌生的、毫不賢惠的老太婆周旋,豈有此理得很!
“想起來了!你是岩腦坡上的滕甲<钅宏>!滕<身小>孥!”老太婆從堂屋後頭探出頭來。
滕老先生嚇了一大跳,習慣地要從腰背來摸槍。他老人家早就不帶家夥了。
老太婆完全改變了風神,跨過門檻,叉著腰:“我是你大嫂!不認得了?你看你,長胡子都晉[117]起來了,讓我好麵生。”
“我,我,嚇,嚇,嚇!實在造孽!我想不起您大嫂是哪家的。”
“不用想!我男人是銅錢坡楊石寶!”
“嗬!認不出是楊大嫂了,你以前……嗬嗬!要不是你認出我,我怕是嗬!嗬!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