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狗沒想過岩弄會睡在穀倉。
灶房右首邊有個穀倉,長年累月地空在那裏。原來是王伯的爹媽搭了這座房子之後,趁興學有“筐”人釘的這麼口擺設;用的上好木樁和木板,卻一粒穀子也沒裝過。先住老鼠,後來是吃老鼠的黃鼠狼;老鼠光了,黃鼠狼住得無聊也走了,空空蕩蕩,連個老鼠洞也沒有打成。
尺把高的倉座是拿石塊壘起來的,說是說一口倉,其實裝不下四擔穀子,沒想到幾十年後齊齊整整地當了招待小王子岩弄的總統套房。
狗狗踮起腳走近穀倉,他傻了。沒想到一個睡覺的地方會好玩成這副樣子!
倉裏裏頭隻見得到岩弄一張肥肥的、像喝醉酒的紅臉。周圍是塞得滿滿帶毛的烏黑、雪白、亮黃的各種像是被窩的東西。一股溫暖好聞的味道隻往外湧。狗狗不快活是不行了,不驚訝也是不行了。他往回就跑,來到灶房做事的王伯跟前。
“王伯,王伯,你去看!快去看!岩弄睡在什麼裏頭?”
“睡在穀倉頭……”
“不是!不是!你快去看!”
狗狗擁著王伯來到岩弄跟前。狗狗指指那堆東西。
“哦!是隆慶臨時帶來的野物皮:熊娘、野山羊、狐狸、狼的皮,一時給岩弄當被窩用的。好熱火!你們城裏人睡不來的,會流鼻血。”王伯說,“在裏頭,都要‘打屁股拉垮’[115]才睡得著!——也不是個正經睡覺的行頭。”
“我要有就好了!”狗狗說,“我喜歡睡裏頭!”
“一股味,肮髒!沒有哪樣好喜歡的!軟毛硬毛一大堆,受不了!”王伯說完往回走,“這裏鄉裏人莫奈何過日子的辦法……”
“我喜歡一股味,我喜歡‘莫奈何’過日子。”
狗狗一邊說,一邊往倉裏爬,撲進毛皮堆裏。半醒半睡的岩弄嚇得忽地彈起來。
“我來了!”狗狗從沒有過的高興。
於是兩個家夥掀起一陣狂風暴雨,打成一團。狗狗一輩子也沒這麼瘋癲過,倉板劈裏嘭隆響得像打鼓,煙霧騰天,喊殺中帶著笑聲……
王伯在廚房煎粑粑,她一點不煩,她喜歡狗狗第一次萌發出來的這種難得的野性。狗狗缺的就是這種抒發,這種狂熱的投入。他太文,太無所謂,懶洋洋,無動於衷,對他長大一點好處都沒有……
王伯仔細地諦聽戰況的發展。她曉得岩弄手腳有分寸,會體貼狗狗,會讓他幾分。
太強大,是正牌出廠的一級品苗族伢崽。狗狗得這麼個培養性靈的師父,真是千載難遇。
響動小了,王伯過去一看,岩弄屁股拉垮正從倉口爬出來;狗狗掙紮著鑽出毛皮堆,滿頭汗粘著一身毛。
“好走玩吧!”王伯抱狗狗出來給他拭汗水,回頭再看岩弄在水缸邊青岩板上舀水衝澡。
“岩弄,你看你這個狗窩,搞得狗狗一身毛翻毛天!”王伯對岩弄說。岩弄不在乎這些話,邊衝澡邊向溝裏撒尿,涎皮地笑著。
“好!吃早飯!”王伯擺好吃貨——油煎的糯米粑,狗狗和岩弄麵前一人一碗陰米茶。
隆慶還沒有來。大家吃著喝著的時候——王伯問:“講吧!跟隆慶做些哪樣?”
“山上打野豬!”岩弄說。
“你們怎麼會打野豬?”
“嗯!不會。”狗狗說。
“不會,你怎麼打?”
“綁我們在樹椏椏上,打到才放我們下來,腳都綁麻了!”岩弄說。
“腳都綁麻了!嗯!狗狗幫岩弄填錘,隆慶讓我們三個人騎馬回來,他走路。”
“哪三個?”
“我嘛!岩弄嘛!野豬嘛!”
“帶去的牛肉、麵呢?”王伯問。
岩弄說:“做了牛肉巴子,帶轉來還送你了。麵也帶轉來了!”
“見鬼!帶來帶去!麵一定碎成顆顆了!那你們呷哪樣?”
“哪樣都沒呷。沒有空。又累。”岩弄說。
“都是樹,刺,好多好多蚊子咬我,一個包,一個包,癢,癢,癢,癢……”狗狗說。
“在樹上,你們怕不怕?”
岩弄搖頭。
狗狗很認真地回憶:“怕好多,怕蚊子,怕樹上下來,怕野豬。隆慶對野豬打槍,野豬死了,就不怕了。——野豬啊啊叫,流好多血,狗還咬它,咬,咬,隆慶也不管。——死了還咬,嗯!”
王伯看著狗狗,笑著問他:“狗狗呀!狗狗,你曉不曉得今天是哪樣日子?”
“卵日子!”岩弄插完嘴就咧開嘴巴笑。
“少講野話!”王伯橫了岩弄一眼,“狗狗講,今天是哪樣日子?”
“嗯!我不曉得是哪樣日子。”
“是狗狗生日,狗狗滿四歲了。狗狗呀狗狗,你四歲了,你又長大一歲了。”
岩弄眼睛瞪得很大,看一眼王伯又看一眼狗狗,認真地咬了一大口粑粑。他覺得王伯這婆娘是個假鄉裏人,又是個假城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