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慶來了,廚房有響聲。鬆樹濃煙往堂屋冒,“達格烏”也讓煙子嗆出來往院壩跑,呼叱!呼叱!打著噴嚏。

“你在做哪樣?”王伯倒是沒有責備。

隆慶啞著喉嚨說:“野豬……我……熏……”接著也夾緊眼睛從煙霧裏摸出來了。

“你看你,搞這麼大煙做哪樣?”

“先大一點好!等下我還要進去……”

“哪!坐下來,吃吧!”

“我吃過才來!”

“你看你,讓兩個伢崽餓了一天一夜,累成這副樣子,蚊子咬得一身包!”

“我想,在山上過夜好一點——我想,怕有大事。”

“那倒是!……眼前,事是沒有事了,在退水;看到‘狗屎’快要人頭落地,又一路唱著戲回來。——也難料。像是下陣頭雨。頸根捏到人家手上,總是莫大意好!”王伯走到床邊從枕頭底下掏出個小布包,“狗狗,哪!過生日的項圈,也算是沒糟蹋一場木裏的日子。留著,長大也好想起它。”

“家婆、幺舅娘送過一副了!”狗狗說。

“那是那,這是這,意思兩樣——不用瞪眼睛,你長大再講!”

朱雀城自從出了那驚天動地的事情之後,確實把一些閑雜人等嚇傻了。砍腦殼在朱雀城雖是常事,但掉腦殼的都不是頭麵人物,都不是台上演講、街上帶頭遊行的人。昨天見麵還打哈哈,酒席上稱兄道弟,忽然間變了臉,一刀一個就倒在赤塘坪。老百姓除了驚懼一時之外,道理、黨義離他們到底還太深、太遠,階級仇恨還沒有普遍開花。唯一傷心斷腸的,隻有倒臥在赤塘坪的三位之中唯一朱雀人韓先生的異母異父的妹妹謝氏。

謝氏跟改嫁的媽到韓家時不到十歲。不曉得是一種什麼奇妙的力量,沒有任何原因令她長得如此之肥大魁梧。不單超越自己家族記錄,在全城也是絕無僅有。她天生曠達,趣味單純;聽傳說有過兩年稀薄的不留痕跡的學曆,以至生活中臨場學以致用的刹那,她連個“人”字也不認得;她急了,她說以前原是認得的。

生活起居中,她不介意男女界限。行腔粗獷而沙啞,男人聽見這調門和內容並不回頭,都以為是男人的規模。

街上人家喊她,患重沙眼的她,要用手提起眼皮才看得見對方是誰。

她信賴人,以為人一定也信賴她,對負義的人,她從不失望。

她家住在道台衙門對麵葫蘆眼矮牆外大照壁底下一排矮屋中的一間。屋不到兩張雙人床大卻住著四個人——她丈夫,她十歲大的女兒,她自己和她媽。

韓先生就義時她已經三十掛零了。她女兒跟她上街遇見熟人便站得遠遠的,不好意思讓人看見她有這麼個媽。丈夫四十多點年紀,健康情況不穩定,瘦得很,天天坐在門口,像座假山石影在那裏。知道屋子裏還有個媽,也很抽象。見過她老人家的人也大都不在人世了。

韓先生比他妹謝氏大三兩歲,還沒成家,在正街口不遠左首邊縣黨部廂房內搭了張鋪,也搭了夥,事情忙,將將就就過著日子。

兄妹之間自小沒什麼交流,加上文化差異,多少年來形成一種既無責任、也無義務的微溫的漠然關係。

謝氏精神腳力好。她自早到晚忙著城裏城外走動。幫人拔火罐,做件刮痧小手術,打點做鞋的紙殼子,給哪家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說個“硬媒”,大戶人家婦女手邊不方便、不好意思說出口的場合上代她們賣點金銀細碎……

她清清楚楚哥哥做的是共產黨,共產黨是幫窮人的。隻可惜說幫說幫,也不見什麼響動。問哥哥,總是說:“你以為變把戲,說來就來?你耐煩點好不好?”

謝氏作風幾乎是超時代的灑脫。她進廁所不管有沒有男人在場,“跑哪樣?跑哪樣?老子又不是黃花閨女!”

街上見熟人帶伢崽,若身旁有萼梨橘子的攤子,便順手拿兩個送伢崽吃,“拿好!拿好!現成的東西,自家人,莫要客氣!”

回頭賣東西的人找她要錢,她會說:“怎麼?給小伢崽吃吃、玩玩的事情,你還這麼認真?朱雀城全城都講你大方,你大方在哪裏啦?啊?”

“是呀!”賣橘子萼梨的人細想,“全城都講我大方,幾時的事?怎麼沒聽過?”……醒過來,回頭再找謝氏,走遠了。

哥哥就義前這段時間,她恰好在道門口醃蘿卜攤子邊上,親眼看見麻子娘搖晃燃著的艾蒿煙把出來,咚!咚!咚!三聲炮響,她曉得馬上又要殺人,還說:“哎呀!這盤不曉得又是哪個悖時的挨砍腦殼了。”便放下吃貨擠到人群尾巴後頭跟到赤塘坪。圈子圍得太緊,插不進,下蠻勁擠到裏頭一看,是自己的哥哥!人頭已經落地,“善堂”施舍的三口白木棺材已經擺在旁邊。刀法不好,頸根砍得很碎。看熱鬧的人群這時看到閃進個謝蠻婆,一下子都不走了。

她撲在哥哥身上,又去把那個腦殼抱在懷裏,撫摩著哥哥頭發,來回拭抹臉上沒幹的血跡。她悲傷得已經沒有人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