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伯在坡上見隆慶騎馬來了。

“你還騎馬?”

“要我快嘛!”

“過來我講送你聽!‘狗屎’給抓走了,講是共產黨探子,‘狗屎’一招,狗狗就麻煩,你把這兩個人帶走,哪時聽到炮仗哪時轉來……”

“幾時動身?”

“還幾時?馬上走。——這是麵,這是肉,帶到你那邊吃。有人來就上山!曉得嗎?”

三個人騎上馬,狗狗坐前,隆慶中間,岩弄坐後還抱著小羊,“達格烏”後頭跟著,眼看也就走了。

王伯進屋到水缸舀了一瓢水喝,坐在坎子上,埋頭揉了揉頭發,手撐著下巴想事。

跟著起身,取出銀項圈一層層包起油紙,埋到裝了半桶肥的糞桶底下。

再坐在坎子上。

跟著又起來,“麻個皮!吃點!”忙著在灶孔裏塞些幹樹枝,吹燃了,添三塊幹柴。坐在灶眼前,看著逐漸紅起來的火。

柴快燒完的時候,撥開熱灰,埋進兩坨苕,蓋上,起身屋子裏前前後後看了看,有一點莫名的惜別的意思。吃完苕,想到狗狗今夜怎麼過。一夜和衣困著,昏昏沉沉天就麻麻亮了。將就洗了把臉,腳就啟動了。到“芹菜”的飯鋪門口見上了店板,剛要敲,裏頭就問:“哪個?”那條卵狗也跟著叫起來。

“還有哪個?”

“芹菜”也是一夜沒合眼。

開了門,“芹菜”打著哈欠說話,“我一點指望都沒有了!”

“你以為人個個都有指望?沒有指望你就不活了?走吧!”

……

“進城啦!要不你坐在這裏等死呀!聽聽城裏有哪樣消息呀!有沒有門路好走?”

“怕不押到半路就砍了!”

“要是死了,你忍心他讓野狗拖了?你有膽子跟他跑,沒膽給他收屍?……走!趁天沒亮涼快!——你還拿傘?真沒有名堂!”

“芹菜”爬坡喘,真頂不上半個王伯;翻完頭一個山坳,“芹菜”累得像泡菜壇醃過那樣軟皮拉塌。太陽已經露頭,王伯見她這副架勢,“狗屎”要真讓人砍了,她如何經得住;又想到進城路還這麼遠,如此走法……

就這時,高頭竹林有人唱戲,順著這條路下來了。

“……不由人,一陣陣,淚灑胸懷。青的山,綠的水,花花世界。薛平貴,好一似,孤雁歸來……”

王伯站起來,“耶!耶!你聽……”

話沒說完,閃出一條跌跌撞撞的“狗屎”。

“芹菜”撲過去,抱住“狗屎”,“你,你怎麼回來了?”又捶又打,瘋狂地哭將起來。

“閻王爺不要,不就回來了嘛!”“狗屎”有口氣沒口氣地說。

後麵還有好幾個從城裏回來的木裏人都搶著講話:

“還沒拉進城門洞,老師長就發話,事情不要再展延了,死的都是家鄉人,讓外頭人開心。放了二十多個人。”

“是過完跳岩讓人‘短’[114]住放的。”

“狗屎”搶著說:“我老子幾時是共產黨了。嘿!老子在正街上縣黨部做過雜工,打洗臉水,燒開水,掃地抹桌子,就算入共產黨了?共產黨有這麼好入的呀?不信你問去!”

“眼前你跟我講,綁你的時候你又不講?”

“怎麼不講?三十多裏路一直講的就是這句話。他們不聽嘛!”

王伯像男人樣叉腿坐在路邊岩頭上。想完事,一個人下山去了。

回到屋裏取出兩枚炮仗到院壩。嘭!嘭!兩聲。

她躺在床上半天,原班人馬班師回朝。

“伯,我轉來了。”狗狗說。

王伯沒有起床。

“昨天你們住哪裏?”

“隆慶帶我和岩弄上山打野豬,好大一隻長毛野豬,大牙齒,大鼻子,擺在堂屋,你起來看!”

“叫隆慶做飯給你們,王伯要睡到明天早上才起床!你乖,快去和隆慶講,吃完飯跟岩弄玩,夜間自己上我這裏睡。”

狗狗出了房。王伯像講夢話:“——記到,明天是狗狗生日,滿四周歲。——長大了——”

王伯醒了。王伯以為狗狗沒醒,狗狗其實也醒了,睜著眼看屋頂。

“狗呀狗!你醒了也不喊我?”

“我想事。”

“你想哪樣事?”

“……”

“你想完事,我們起床好嗎?”

狗狗馬上坐起來,王伯幫他穿衣,穿完衣,王伯提起狗狗的褲子聞了一聞,笑起來:“你看你褲子,好一股尿騷味!”

“我,我不喜歡你聞我褲子。”狗狗懂得臉紅。

“我隻講一講嘛!”王伯笑起來。

“嗯!”

狗狗下床,光著腳底板找鞋。王伯說:“你看你,踩到泥巴了吧?夜間睡覺你把鞋子尖尖朝外擺好再上床,半夜有事,跳下床就有鞋穿!”

狗狗把話聽進去了,“夜間沒有亮看就有鞋穿!”

王伯把狗狗腳底板的泥粉粉抹了給穿上鞋,打水洗完臉,“咦?岩弄還沒醒。狗狗去叫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