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有惡人來,你莫叫!免得讓人曉得屋裏有人。我叫走你就跟我和狗狗走,進洞——”
“那羊呢?你管不管?”“達格烏”回過頭看院壩邊上的羊。
“我曉得,我曉得,它不用走,它不像你見人就叫,我讓它到崖頂樹叢裏去吧!”
岩弄幾下功夫就把羊安排好了。
“要走罷?”狗狗問。
“走哪樣?不一定來麼!‘達格烏’會放哨,它耳朵好,鼻子好,它聽到會給我報信的!”
“當然!當然!”“達格烏”搖著尾巴。
“好!我們吃桃子!”
王伯到木裏街時,見還沒有“登場”。人最熱鬧應是午時。
一路上早見到三三兩兩穿戴齊全的苗妹崽們往場上來了。這不是大場,不像得勝營、鴉拉營、十羊哨、總兵營那幾千幾百的。抬來的豬也瘦,也有人買;賣的人心裏明白,這號豬也隻能到木裏小場來賣,忍住點不好意思,跟豬一起挑個起眼地方老實蹲著。再說,木裏人能買什麼好豬大豬呢?養得起嗎?趕回屋裏拿什麼喂?它不是牛、羊,牽上山一放了事。
牛、羊是有的,連好馬都有。
羊早來了。街頭街尾咩咩叫得鬧熱。
牛場在西邊坪壩上。牛大,擋路,占地方,有心買賣的到遠點那邊去。平常趕場趁熱鬧的人,看牛做什麼?
到中午,馬會來的。馬這東西由人騎著來,雄赳赳一陣熱風勢頭,猛然停住,人和馬一樣威風。人年輕,包著黑絲帕子,腰掛帶真絲紅纓子的木殼槍,呼的一聲躍下馬鞍子,在鞍子邊弄東弄西故意不馬上走好讓人看他的瀟灑從容,看他的厲辣!
這種馬也不是不賣,要買,先要掂一掂自己的膽量身份與荷包。
馬和馬不一樣。就像畫家的畫的身價,雖然同是一張紙上的學問。傳統教訓早已形成,每次的吃虧丟臉、湊前問價的人一定都是新手,不免引來謹慎旁觀者的訕笑。
兩邊炸“燈盞窩”“油炸糕”“泡麻圓”等攤子的油鍋還沒冒煙;下米豆腐、粉條和牛肉麵的鍋子水還未開。
打首飾的銀匠要等人多點的時候才敢從棧上挑出行頭來。
公雞在大而扁的籠子裏壓抑著嗓門抒情,鴨子從籠子裏委曲地伸著長脖子左右覓食。鵝一貫自命不凡,籠子雖矮,它能在籠子中間圓洞上找到個舒展的出路,四圍觀望。
家養的東西有個致命的弱點,宰割前一分鍾,絕沒想到自己會死;臨死前,人們捏住它的脖子時,還以為是人在開它的玩笑。
青菜蘿卜好!直挺挺的,新鮮脆嫩,招人喜歡。
賣糞桶水桶的,鬥笠背簍的,魚簍魚網的,花帶子苗衣圍裙花邊的,陶罐水盆油壺的,間或高興還捎賣些陶製玩意。
賣陶器的老實人在場上怕三樣東西。
第一怕挑糞的打翻了糞桶。別的生意,比如賣吃貨的,賣布匹衣料的可以揪住叫賠;要隻是染上糞便而毫無破損,眼看著自己一大攤鮮臭的缸盆瓦器,搬不好搬,扔掉可惜,賣又賣不掉,又講不出口賠償的道理。
第二怕官家猛人大車、大轎、大馬經過要讓路。慢了,晚一分鍾都惹人發火。碾過來,你找鬼去算賬!
第三怕狗打架。兩狗互打已經不堪,遇到群架,十來條狗一齊投入戰火,硝煙散盡,“去如朝露無覓處”,畜生嘛!你追討哪條是好?何況拿兩條腿追四隻腳,何從談起?
王伯早不來遲不來偏生今天來,有她自己的意思。初九是狗狗生日。也沒有什麼好驚動人的。狗狗小,根本不曉得生日不生日。記得的,像婆呀,家婆呀,住得遠了,難顧得上。爹娘不清楚到哪裏“打流”去了,東奔西竄,看起來,自己都顧不上。所以說,隻剩下王伯一個人的意義了。孩子不懂得自己命數好淒涼……
王伯今天趕場要買幾樣東西。兩斤帶筋帶纖的牛肉,順帶一些薑蔥五香和三斤堿水麵,更要緊的是到銀匠那裏買一副帶鎖的銀項圈。
好牛肉要到午時過後三四檔牛肉案桌到齊了才選。薑蔥五香是現成的,也莫急著拿。銀項圈倒可以先去看看、問問。問,不花錢,不合適就第二家。多看看,多比比,聽旁邊閑人講幾句參謀話還是可以的。
天氣蒸人,王伯隻穿著一件汗衣和一件白夏布罩衣,褪了色的黑家織布褲子也嫌熱。等時候,便到賣剪紙花樣的苗阿婭那兒看看,花樣一般,倒是旁邊圍著看熱鬧的幾個苗妹崽十分十分之秀氣好看,不曉得是哪山哪寨子的,那麼白,牙子那麼齊整,笑得那麼嫣然,一朵朵愛嬌的桃李花。
王伯不跟她們搭腔,隻是認真地看,深深想著,“要莫挨打挨罵才長得這副好神情!”
她們明知道王伯在對著看,在欣賞,倒是一點也不在乎,不忸怩。女孩子買東西,天下一樣;買是買,三文錢的貨,熱鬧一場倒值得一百文。要的這個熱鬧。賣東西的今天趕這個場,明天趕那個場,也是圖個好玩。朱雀城四圍幾十裏,天天都有場,靠的肩、腳力氣,來來往往忙個不停,要不然,如何打發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