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師父麵前顯示聰明,無疑是自尋死路。

聰明的徒弟就是師父的危機,這還不明白嗎?

所以朱雀城罵晚輩居心不正就會說:“您以為我不領教您是銀匠鋪的徒弟嗎?”

做銀匠要不學到師父兩樣絕活,你就算“牛屎蟲跟著個放屁的——白跑一場”了。

一是纏繞金銀絲花樣;二是坩堝裏金銀中摻和東西的手段學問。

也可能由於你服侍得好,師父臨終咽最後那口氣的時候在你耳朵邊講出來;也可能在他咽最後那口氣時罵你聲“狗日的混蛋”!也可能忙著咽最後那口氣講已來不及了。

……

王伯問銀匠,有沒有孩子戴的項圈?

銀匠談興正濃時讓一個這樣的婦人打斷,抬頭看見王伯。他不認識王伯,幾乎肯定從前沒有見過;隻是他頗為熟悉這種惹不起的、並且懶洋洋的眼神。

“有沒有孩子戴的項圈?”王伯再說了一遍。

“讓我看看……”他連忙拉開藏金銀細軟的抽屜,“有,有,是福、祿、壽帶鎖的。……我再找找。你看巧不巧,有塊‘長命百歲’。”

“唔!”王伯連鏈子一齊托在手上,“這銀子是幾成的?”

“純的!純的!我幾十年都在場上的,哪個都認得我,你要信。”銀匠說。

“我也是幾十年木裏人,你也要信,上了當,我會找你!”

將近三兩多重,王伯帶來三塊光洋,補了錢,又拔下頭上實心的銀簪子。手巾包上項圈銀鎖,揣進貼身衣服荷包,招呼也不招呼,徑自進入登場的人叢裏去了。

等看不見人影的時候,銀匠伸長脖子問旁邊看熱鬧的老頭子:“那婆娘講是木裏的?我從來沒見過。”

老頭子說:“挨砍腦殼的王坨子的婆娘,東頭坳的!”

“嗬!我日他娘!……這婆娘幾時回來的?”銀匠向左右婦女們假笑了好久。

王伯蹲在米粉攤子後頭端著一大碗米粉吃,一邊瞧著場景。

西門坡鄧家二少爺買了隻狗,怕是要宰來吃,看它跟在後頭高高興興。老營哨紙紮鋪胡家那老家夥拐棍都不拿走得不近。

“噯!狗屎!”老遠就認出他幹猴子腦殼,“嗯!這麼近,在場上,是從早要蕩到夜的了!”

“咦?道門口賣醃蘿卜那劉氏婆娘也來了。她躲我好幾年,怕就是為要我入會的那四吊錢吧!好!四吊錢買個清靜,要不然整日整日圍著我打團團,口水噴得我一臉……”

咽完最後一口辣湯,王伯站起身來,看到對麵那攤賣老鼠藥的。兩門板擺的都是死老鼠,架子上特別一排掛的是敢和貓兒打架的老鼠王。都是他靈藥毒死的怕也未必,講不定還是收買來的。不信他一家出那麼多老鼠,齊齊整整。其實賣老鼠藥不一定要找那麼多老鼠來擺!有一隻把兩隻就行,讓人看了心煩……旁邊這個瞎子抽簽算命的,你換地方不行?硬挨著老鼠藥攤子坐,你看你,飛得一臉的金蚊子、屎蚊子,趕也怕難;一下子死老鼠身上,一下子自己臉上,舐來舐去,吃夜飯時還要抱屋裏孩子,嗅他的臉,親他的嘴……

忽然間場東頭騷動起來,是個大的陣仗。

王伯踮起腳跟也望不到什麼,順手拉來張骨牌凳上去一看,怎麼?“狗屎”讓城裏特務連的兵抓走了。抓“狗屎”做哪樣?怎麼單抓“狗屎”?

趕緊到案桌稱了三斤牛肉,該買的買了往回就走。經過閑人多的地方,正聽到一句:“‘狗屎’這狗日的居然還是共產黨的探子!”

王伯心裏一沉。不管共產黨不共產黨,“狗屎”反正給抓了,這要緊得很!

回到屋裏把東西放進碗櫃,告訴岩弄和狗狗:“我還要出去一下,吃夜飯以前回來。我讓隆慶趕急來,他來之前,有事你們還是進洞!報送他,說出了大事。”從床底籮筐裏打開一個油紙包,取出兩顆炮仗在院壩點了——

“嘭!嘭!”兩聲。這是緊急信號。

王伯快得連自己影子都跟不上地走了。

王伯趕到半山“狗屎”那個飯鋪,冷風秋煙,剩下“芹菜”一個人癱在飯桌邊,想是該哭該叫的都做過了。

“他們說‘狗屎’是共產黨的探子!”“芹菜”死白著臉說。

“……那就是講,場上閑人講話是真的了……”王伯坐在“芹菜”身邊自言自語地說,又問“芹菜”,“你講!要我在這裏陪你還是你跟我走?”

“芹菜”說:“你回去,讓我一個人心裏好過些。我有好多事要想……”

“那好!你穩著點,明天一清早我就來。——夜間有響動,你上對麵山!”

“那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