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聲逐漸哄隆升騰,王伯便旋到銀匠攤子那邊。
銀匠、銅匠、鐵匠、錫匠這類人,脾氣各有不同。其中以銀匠的手藝最高,最積財,最精明,最有膽識,最能調理人情。
鐵匠不行。不曉得凡是打鐵的人生下來脾氣就不好的呢,還是做了鐵匠之後脾氣才不好的?鐵匠從不叫命苦而他確實命苦。一天一個人加兩個幫忙“填錘”和拉風箱的徒弟,至多不過打三把鋤兩把釘耙,熱有熱,累有累,吃不足,喝不好,賺來的生活,扣除木炭生鐵原料,一吊錢都不夠。天天如此,年年如此。到老年,力氣不行,脾氣加碼,徒弟長大另謀生路,兒子遺傳的脾氣和勁頭達到可以還擊的水平,打老婆兒子泄氣的機會也失掉了,便隻剩下默默的怨尤。往往鐵匠鋪門邊矮板凳上坐著個鼓眼睛、瘦筋亮骨一事不做的老家夥,便是這種人。社會生活上少不了他,雖是個重要環節,卻有個自我拋棄的必然命運。
銅匠鋪陳列的作品奪目燦然,不免時常引致過街人多情的一瞥,得到與金子親近的模擬的歡欣。銅匠鋪是作坊性質,人數較多,產品銷售線索引伸得遠,產品樣式多彩,匠首有時會腆著大肚皮得意地站在當門所在抽又長又粗的大煙袋鍋,咳兩聲嗽,吐出的濃痰丈多遠,顯出他這踏踏實實的威風。
錫匠像個行吟詩人,吹著小笛子背著包袱大街小巷串遊,樂聲優雅,麵帶微笑。他的範圍廣闊,是縣與縣份之間的熟客。
他不去窮鄉僻壤而專走富裕地區。哪家人聽到他過路便叫進院去,要他做把酒壺,做座蠟燭台、香爐和其他供桌、神櫃上應用的器皿,他便慢吞吞地在院中各處走,挑一塊又平又光滑的地方,架起小熔爐,拉起風箱,坩堝裏倒進這人家用扁了的舊錫具,自己又稱斤論兩地添進一些新錫料。院裏人把他的手藝當做變戲法看,尤其是在學堂念兩三年級的學生們見到這種稀奇兼帶好玩的手藝時,緊張興奮得氣都不敢多出一口。
錫匠用上蠟的麻線在地上擺一個誰都看不懂的不等形的圈子,將坩堝裏熔化了的錫汁小心翼翼地倒在那個事先圍妥的圈子內。扁扁的一片發銀光的東西,已經令孩子喝起彩來。錫匠預料會有這種彩聲,他也滿意地微笑,回頭看看,像是在說,還有好看的在後頭咧!
錫匠慢吞吞地點燃小旱煙鍋。他不是不急,這時候非慢不可,要等那錫塊冷下來才好做下一步。他“噓”著煙,像個學問家。
錫塊涼了,把它彎成一個上小、下大又逐漸小起來的怪模怪樣的圓筒,也不太齊整。錫匠端詳好一會兒,將接頭部分修齊用焊錫焊好,穿在丁字砧頭上用木頭槌子旋著敲打起來。
這樣鑄著,焊著,敲著,以後用一個旋轉柱子套著壺身借砂紙拋光,兩三個時辰,一把有壺蓋、有壺嘴、有壺把、有壺衣圈的酒壺就做出來了。
讀高中二的人說:這裏頭有高級幾何的學問。
初中二的人問:那用木棍棍敲敲打打,高級幾何講過嗎?
……
錫匠瀟灑走四方,要是有上萬老鼠子跟在後頭,他又吹著笛子,簡直是個快樂的“花衣吹笛人”了(二百多年前德國的民間故事)。
場上銀匠的生活境界與眾不同,他是專門為婦女們盡力費心的。那種情致最接近今天大城市美容院的男美容師。自我得意處也頗為相似:一年到頭生活在歡欣之中,活脫一隻為千百朵開放的鮮花簇擁的幸福滿意的蜜蜂。
他較之別人富有,他有機會在金子銀子加減乘除中弄點小手腳。婦女們希望自己首飾上出現一種與眾不同的別致花樣時,免不了對他有所奉承。
銀匠有權輕言細語跟她們做點稍稍過分的勾引調侃時,最不喜歡男人在場,所以身背後總安排幾個放哨的徒弟,並且讓他們做一些收受婦女送來的愛嬌的食品和編織物的工作。
做銀匠的徒弟要蠢,麵對情挑要麻木不仁,不可存感染師父的歡樂的奢望,所以徒弟們趕場放哨時,一個個都木裏木噠,呆頭呆腦;其實天下哪裏有蠢徒弟這種人?為了學功夫,處處就要將就師父,要什麼樣子給什麼樣子,等三年滿師,功夫學到手之後再讓他看家夥。
銀匠鋪當徒弟雖不辛苦但手藝細密,要一件件狠著心記。最重的活隻不過是把銀塊塊捶成細條,再一次又一次地穿進由大到小的鋼洞裏拉成可用的粗細不同的銀絲。要光明正大、光天化日、光著胳膊、手腳敞開地做。金銀出入,哪怕掃下的金銀碎屑這般比芝麻還小的東西,都要在師父的眼皮底下做。
做徒弟階段要鐵著心見財不起意,要重複又重複地、無休止地表現誠實和忠厚,千萬聰明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