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弄叫狗狗後頭跟著,這才發現岩弄腰上屁股後頭掛著小鐮刀。“達格烏”一下子跑到前頭去了。
岩弄一點也不像王伯,他自顧自地往上走。坎子不像坎子,石頭東蹦一塊西蹦一塊,蔓草像蛇四處爬,從坎子這頭爬到那頭,高興了還上樹。岩弄拖出鐮刀一陣砍殺上去。
狗狗在後頭越拖越遠,岩弄沒想到他。走前走後沒什麼了不起。他們年齡相差不大,小和小沒什麼好照顧的。
“狗狗,有蛇。看它溜了!”
狗狗不是膽子大,他不知蛇是什麼東西。
“嗯!”
“我喂過蛇!”
“嗯!”
“我告訴你喂過蛇!”
“嗯!”
“‘嗯’個卵!我告訴你,我喂過蛇!”
“嗯!”
“狗狗!你光曉得‘嗯’!你是個死卵!”
狗狗一怔,沒想到岩弄有什麼好火的:“你講呀!”
“好大一條蛇,扁擔長,養在魚籮裏,掛在窗子邊,早晨我打哨子它就爬出來,我帶到坡上,它就在草上四處走玩,又爬石岩曬太陽;帶到池塘邊吃蛤蟆、蚱蜢、四腳蛇,它慢慢子,像是一點都不動,其實在動,調羹腦殼浮著浮著過去,張口一下咬住了。它就吞、吞,吞哪樣肚子就鼓成哪樣。夜間它是吞老鼠,好多老鼠子,我屋裏沒有老鼠子。”
“它是貓兒嗎?”
“怎麼會是貓呢?”
“有手嗎?”
“你個死卵!蛇嘛,怎麼會有手呢?”
“那你又講拿調羹。”
岩弄回身過來看著正在爬坡的“死卵”。
“你講呀!”
岩弄笑得彎腰,“你哪樣都不懂,要講白講!”
“你講呀!”
他們到了第一個小坡,不走了。
後頭一層比一層高的樹,不曉得要高到哪裏去。麵前半個世界嶄亮,腳底下一小片平壩和高高低低小山坡,天邊五顏六色的群山,老遠彎彎曲曲的小河,還有好多房頂,眼睛睜大一點:那是人,那是牛,那是狗。
兩個人坐在石坎子上。
“你講呀!”
“聽都聽不懂,講哪樣?——我讓你問我吧!你問我,我家是不是在那片屋頂底下?你問呀!我讓你問,我就講:不是不是!我屋在‘岩板橋’,在山那邊,看不見的……你問呀!”
“我不問!”狗狗說,“你跟隆慶住山背後,看不見的,放炮仗才來!——我要屙尿!”
“屙就屙唄!”
“屙哪浪?”
“嚇!你看你個蠢卵!哪浪不好屙?朝天,朝地,朝草,朝樹……”
“你看你屙得一褲子,你看、你看,你好不中用,是個‘肉’人,穿開襠褲還打濕褲子!”
“快喊王伯來!”
“有卵用!濕就濕,等下不就幹了嘛!”
“……我不喜歡穿開襠褲,我長大不要穿開襠褲,我要穿你這種褲子。”
“老子不準你穿這種大人褲,老子要你一輩子穿開襠褲!穿開襠褲進城,穿開襠褲趕場,穿開襠褲騎馬討嫁娘……”岩弄邊說邊笑,“你這個城裏伢崽,我有點喜歡你了。我不想再惡你了,不惡你了,好不好?”
“嗯!”
高頭有畫眉叫,老遠布穀鳥已經叫了好久。
岩弄兩隻手捧成一個窩窩吹起來,跟布穀鳥叫得一個樣子,引來老遠的布穀鳥叫得更密了。狗狗佩服得很,簡直把岩弄當成神仙。
岩弄得意非凡,順手摘一片樹葉夾在手指中間,叫得比畫眉還要畫眉,高興得畫眉以為是親戚,便從老遠一下子飛到跟前樹上來,見到是兩個小孩開的玩笑,嚇得叫著嚷著就走了。
“你長大我教你!放心,我收你做徒弟,還教你‘王八麗羅’、‘呷屎雀’、‘土鸚哥’、‘鬼貴陽’、馬、羊、牛、雞、蛤蟆、蛐蛐叫……”
“嗯!好!唔!我長大了,你要記得找我。”
“你到哪裏我都找得到,我鼻子和‘達格烏’一樣,凶得很,一聞就曉得你在哪浪。”
“你怎麼會有這種鼻子?我幾時才有?”
“一輩子!喝我們的水,吃我們的苞穀,曬我們的太陽,淋我們的雨,老了就有——”
“你又沒有老!”
“我是老的生的嘛!你個卵是另外一個老的生的嘛!懂嗎?”
“嗯!”
岩弄舉手一掃,“講講看,你們城在哪邊?”
“在好遠好遠那邊!——我不曉得。”
“我也不曉得。我爹帶我去過。你們城裏人門口都站著狗,不惹它也會撲過來。你們的是卵狗!——你們有城門樓,好高;風來,有鈴鐺響。有天,我會取下來掛在我屋上,等長大就辦。”
“你取鈴鐺他們要砍你腦殼,牽到赤塘坪去砍腦殼。砍了腦殼,人就睡在地上了,腦殼就滾到一邊了,也不講話了,不吃飯了。楊伯伯、韓伯伯、劉伯伯腦殼底下就沒有身體了。流好多好多血,流在地上,紅的,四處爬。”
“你不怕嗎?”岩弄站起來,嗓子有點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