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輪車沒有踏板,要自己用腳幫著走。岩弄全身佩掛之後已進入忘我境界。嘴巴奏出號角和鑼鼓,雙腳忙不迭地往前趕。

王伯拉狗狗跟隆慶坐在一排看岩弄得意。

狗狗偎著王伯,王伯也曉得是個什麼意思,便說:“你好好看岩弄玩。怎麼耍刀,怎麼騎車,怎麼走,怎麼轉……眼前他興致好,把你都忘了,等他玩累了會想起你來。其實,他慢慢曉得一個人這樣玩下去沒有意思。你不用和他爭。”

“他家裏也有,也是隆慶做的,比這裏還多。他不是要霸你的東西;他是圖新鮮。你耐煩等他醒過來。”

世上好多事都隻差個耐煩地等待而誤了自己。馬克思不是也說過“要善於忍耐和等待”嗎?人,要從小鍛煉等待,要耐煩,要乖乖地眼看別人騎車子,舞關刀,打圈圈……我這是真話,你要信。

“好!狗狗!你來。”岩弄果然把三輪車拉過來了,“這是你的,隆慶給你做的。都不是我的。”岩弄滿身大汗。他太投入了,太激情了,“我屋裏有,幾時你到我屋我分你玩。”順手又解下腰帕子上左右兩根手槍,一齊都放在狗狗坐著的坎子跟前。他累了,忙著用袖子拭汗。

心裏好笑的王伯夾起狗狗放在三輪車上。

“你試著走走,你像岩弄剛才那樣……”

狗狗不是不會,也不是怕,他不好意思麵對這些了不起的新鮮東西。

他不能像岩弄那麼全身佩掛、雄赳赳地耍起來。這個天地還不屬於他。不過要是在城裏,他也不曾有過岩弄似的撒潑;區別很大,他有另一種表達自己情緒的方式。喜歡一樣東西,傾向比較安靜;他要有一個細心觀察和體會的過程。人多了,連這種方式也沒有了。

他隻是喜歡這種一批突如其來的發明,心和眼睛全亮了。粗樹杆做的車架和把手,厚木板做的座位,木頭的輪子……這,這,這是怎麼一回事?

岩弄不久就開始幫狗狗從後頭推車了。

“你兩腳翹起!兩手想去哪裏轉哪裏!”

狗狗聽了岩弄的話,車子靈活起來。

岩弄和狗狗在王伯領地範圍內爆發了戰爭。

樹叢、草坡、河灘,雙方的手槍無情開火,關刀和梭鏢砍殺衝刺。“達格烏”前前後後來回呼喊:“戰爭萬歲!”

這種戰爭亙古未有——

上至五千年前黃帝大戰蚩尤;美尼斯王統一埃及;兩千多年前愷撒征服高盧,白起坑殺趙國降卒四十萬的長平之戰……

你幾時見過這般風和日麗,綠草溫暖,遠處傳來悄悄話的瀑布聲,布穀鳥叫;而敵我雙方散兵刃於草地又擁著酣睡在鮮綠的烏桕樹底下的場麵?

如果天下的戰爭都是這樣,那可真是甜蜜至極了。

眼看陰曆七月。王伯曉得初六木裏有“場”,心裏罵著隆慶今天偏巧不來,也曉得他又不是自己肚裏的蛔蟲,那麼懂事?便叫岩弄到跟前,“我到木裏‘趕場’,你好好看著狗狗。桃子有蟲,要偏著蟲眼吃,也不讓狗狗吃多,曉得嗎?棗子不熟,木!吃多了屙不出。屋後頭‘羊奶子’怕可以了,你去看看,要真熟,摘點和狗狗玩,這東西養人,化食。一件要緊事聽好!有外頭人來,趕緊上山早點進洞,先在洞門口樹縫縫裏看準是惡人還是善人,帶槍的、鬼頭鬼腦,磨了洞口的腳印爬到洞裏上第四層上,右首邊堵著兩坨岩頭,不大,你推得動,裏頭有我們房,房裏有氣眼,像個窗子。人來,響動大,把房裏的岩頭一坨坨往底下推,不嚇死也砸死。那裏槍打不到,手榴彈扔不上。一個人不敢進,兩個人進不來,你們在那裏等我!不要怕!懂嗎?”

岩弄點頭,狗狗也跟著點頭。

“那我就走了!”王伯背上“夏”,“聽到我的畫眉叫三聲才能應我!”順手摘了片“魚蠟片”夾在手指上吹了兩下,“記住我的吹法!”

岩弄點頭。

王伯背起“夏”大步走了。

王伯走了,岩弄對狗狗說:“又不是真有惡人來。到時候,你要信我!你講!你個死卵信不信我?”

“我冇講我不信!”

“那好!”

“嗯!洞是哪樣?”狗狗問。

“洞就是洞嘛!”

“我不太想進洞。”

“你要死要活?要活就進洞!”

“死是哪樣?”

岩弄跳起來,歪起腦殼眯著眼睛對狗狗笑,“……先是怕,後是痛;比一百顆牙齒痛還痛。刀割手指娘,流血,砍了腦殼,比砍一百個手指娘,流一千個手指娘的血還多。還怕人——”岩弄發明了一個主意,抓住狗狗手指娘,試著越來越重地咬它,“怎麼樣?怎麼樣?怎麼樣?……”

“你做哪樣要咬我?”

“痛不痛?”

“痛!”

“一百兩百個這樣的痛,就叫‘死’!懂嗎?”

“嗯!”狗狗答應。

“人死了,就沒有日子過了!”

“嗯!曉得!”

“‘達格烏’,過來!剛才王伯交代的你懂嗎?”岩弄問。

“達格烏”懂,你不見在搖尾巴,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