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好多人圍著,王伯看累了,困在地上走不動!”
“真的?”岩弄趕忙挨緊狗狗。
“有的人腦殼我不認得。還有好多人耳朵,八個,五個,七個,十個,三十個,好多好多人耳朵拿線掛在北門上,道門口也掛,箭道子也掛,箭道子又掛雞又掛人耳朵,也掛人腦殼。我不想看人腦殼。”
“你看過?”岩弄抓住狗狗手臂。
“嗯!”
“你在你們城裏?”
“嗯!”
底下王伯在叫了,站在院壩轉著叫:“狗狗!狗狗!岩弄你個鬼崽崽,看你帶狗狗哪浪去了!”
“在這裏,我們就下來!”
回到院壩,王伯對岩弄說:“要小心蛇!”
“有我!”岩弄說。
“好!進屋吃飯!”
隆慶在熬一鍋酸白菜湯,放一大把辣子,好多油浮在湯上轉。他揚手撒著蔥花,舀了一小勺在嘴邊過了過,搖搖頭,抓一小撮鹽扔進鍋裏。他很專注在做這鍋湯。平常日子怕不是這副用神。湯在沸騰,豆腐跟什麼肉的肉幹碎塊上下翻轉著,灶煙咬眼睛,又離不開灶邊,一手捏著湯勺把遠遠攪動;躲閃,掙紮,十分之莫奈何。
矮桌子四邊擺好板凳。一碗海青白,一盤豆腐幹炒幹辣子,一盤連精帶肥的臘肉片。隆慶端來個大湯缽子,熱氣蒸得人看不見人。
旁邊方凳上另一個缽子罩著布,王伯從裏頭取出四塊“苞穀粑”[113]交給各人。
王伯看狗狗咬完第一口苞穀粑就不再管他,讓他自己喝湯夾菜。
隆慶和岩弄忙著在苞穀粑和飯桌之間來回走動。
王伯一個人寂寞地細細嚼著苞穀粑。
鄉裏跟城裏吃飯不一樣。嫁娶,年節喜慶時候之外,一般少說話。吃就吃,有事吃完說。
四個人這頓飯吃得很寧馨。水缸那邊的泉聲,太陽透過屋簷底下、透過樹叢的一道道光影;偶爾過的雀兒叫,都不討人厭。
飯吃完了,兩個孩子在廚房山岩邊水澗子裏玩。
水澗子不到一米寬,淺淺的,看得見水底下晃蕩的綠苔和碎石子,虎耳草,紫地丁,苦蕨,石菖蒲,跟垂掛下的薜荔幾乎連在一起順著溝子往當陽的一方一味地長到屋外去了。一片綠蔭。了不起!彎起腰來越有看頭。
“蝦米!”岩弄叫。
狗狗也蹲下身子認真看著,“哪浪?我看不到。”
“順我手指,呐!呐!在動,扇肚皮,看到罷!”
“看不到!——看不到!”
“你個死卵!好幾隻你都看不到!你是……”
“看到了!看到了!好幾隻!”
岩弄忽然撲下水去,抓到一個東西,這東西的鉗子夾住他的小指頭,“螃蟹!死卵夾我,這死卵夾我!”
狗狗又怕又高興,不知如何是好。
岩弄站起來,地上一片濕;狗狗樂不可支。岩弄慢慢用小木頭片輕輕碰它嘴巴,碰、碰,夾子鬆開了,岩弄連忙從它背後捏住身子。
“要輕輕來,一重,它就不要夾子跑了。不要夾子,它還會長新的夾子。”
“裝起來,明天就死了。”岩弄指了指小水洞,“它媽在等它咧!你看飽了就放它回家,你天天蹲在這裏看,它又不會到別處去——我們幫它取個名字吧!”
“你取!”
“讓你取!”
“我不會取,我怕!”
“你個死卵,取名字都怕。叫它‘幺坨’。”
“做哪樣叫它‘幺坨’?”
“岩板橋有個伢崽的名字。”
“他曉得了要打你!”
“打不贏我的!”
於是岩弄舉著“幺坨”和狗狗打圈圈玩,跳著蹦著,連聲叫著“幺坨”不止。
水缸後頭這塊大石壁長滿苦蕨、景天、鐵線蕨、常春藤、黑蔓藤、虎耳草……其實就是廚房的牆。不用下雨永遠都有山泉像冒汗水滲出來;下起雨,就是幅水帳子,薄薄的一層,噝噝響,冒著水霧往澗裏流。
大石壁幾千幾萬年在這裏了。以後蓋了房,有了屋簷,長滿幽草的暗黑崖壁,等到太陽高興時這裏照照,那裏照照;那時候,崖壁上往下掛的水珠子一顆顆都點亮了,顫動閃光;綠色的夥伴們也輪著亮起來……
天天都有這麼一場無聲的熱鬧。
“出來!出來!到院壩來!”王伯在叫。
岩弄看看狗狗,舉著要把“幺坨”放回澗裏的樣子。狗狗認真地點頭。岩弄蹲下身子,輕輕把“幺坨”放回去了。“幺坨”謝都不謝一聲就不見了。
狗狗有些舍不得。
“它一點話也不講!”
……
來到門口還沒下坎子,就看院壩幾樣東西。
一部三輪車,一匹馬,兩把手槍,一把關刀,一把帶紅纓的梭鏢。都是木頭做的。
岩弄跑下去,先將兩把手槍插在左右腰帶上,左手拿關刀,右手拿梭鏢,再騎上三輪車,地上隻剩下一根棍子上插個馬頭的那匹馬。
狗狗拉住王伯的手看王伯。
隆慶坐在坎子上抽煙眯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