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吮得好高興,“就!就!就!”吮完了還含著手指頭不放。

“——好了!好了!這是點心。自己找草吃肚子才飽!”岩弄照拂狗狗把小羊崽放在院壩裏,羊自己慢慢往左首坎那邊去了。

“你媽呢?”狗狗問。

“卵媽!死了!沒有了!我不曉得我有媽,我不認得她!”

“我也沒有媽了!我媽媽跑掉了,不見了!”狗狗說。

“媽是會跑的。歐祥生的媽跟唱戲的跑掉了!”岩弄說。

“嗯!……我爸也跑掉了!”

岩弄轉身看著狗狗,“他跟哪個跑的?女戲子是嗎?”

隆慶在屋後臼房叮叮、嘰咕呷咕地弄著東西響。這地區,沒聽見哪個說哪個聰明,哪個說哪個蠢;隻有城裏人高興時候隨口、想都不想地、不要本錢也罵人和誇人幾句,過後什麼都忘得一幹二淨。

年輕的鐵木真(成吉思汗)當年坐在沙漠帳篷裏東想西想,“這個帳篷之外,沙漠盡到底是些什麼東西?”於是天下被這個沙漠上的“黃”或是黃皮膚的“黃”搞了個一塌糊塗。祖孫三代從亞洲、歐洲,兼及非洲,一路橫掃過去,神氣到曠古未有,狠辣到無人不怕,差一年就兩百年的輝煌統治之後,好像奇跡從未發生,重新又回到無垠的沙漠裏繼續他們的寧靜放牧生活。

苗族人有曆史以來惹過誰啦?沒有做過皇帝,沒有侵略、搶掠別人,不說歐洲,就是京城也沒去過。從來沒有。他們勤勞好客,男人健壯,女人美麗,這算缺點嗎?他們勇敢善戰,隻用在狩獵和迫不得已的求生的反抗上。原來住在平原,好!你們要平原,我讓你,我搬到山上。論曆史,一部世代和平忍讓的曆史;說到家一點,一部逃跑的曆史。從黃河逃過長江,躲進西南深山大澤之中。

古書上怎麼說他們呢?

“貴州山中之野人也。”(《六部成語》)

“西荒中有人焉,麵目手足皆人形,而胳下有翼不能飛,為人饕餮,淫逸無理,名曰苗民。”(《神異經》)

就拿近人寫的辭書,算是客氣了,“苗族。住湖南、貴州、雲南、四川等諸省,山地之原始民族也。”

看官,這狗屁,你說可氣不可氣?

沒有係統、結實的文化積累是因為什麼呢?是天生愚蠢嗎?

是受了世代和平與愛美的性質的累。人生在世,這類氣質是常挨欺侮的。他們幾時幻想過學成吉思汗去征服別人?

苗人最聰明的地方是從不自認聰明。他們自豪與滿足這片山地的濃稠的生活和經驗;加上勤勞、陽光和泉水,那便一切都有了。若遭遇侵襲,便一切都沒有了。

長期忍受欺淩,被稱讚兩句聰明樸實,能彌補心靈創傷嗎?

苗族人會照拂自己,就手的活計盡夠受用。他們配合著過日子,做出各種各樣好看、結實、有用的東西。就拿鐮刀來說吧!是隨身的裝飾品;掛在腰背後像支“令箭”,鋼火鋒快,寒光閃閃,既可削筷子粗談情說愛用的蘆笛,還能砍斷腳杆粗的攔路野樹;必要時候順手鉤下敵人首級也得靠它。這上頭要下好多功夫:鋼火、砧花、順著各人習慣手勢的造型、刀把設計,再才是“開口”和齊齊整整地磨出鋒來。

穿衣打扮有紡車、織布機、織花帶架子……吃好飯糧有磨盤、引水的水車、碾米的碾坊;趕路的人要有好鞍子、馬嚼口、龍頭馬鐙、鬥篷、麻鞋、草鞋;捕魚有船、罾、網、魚籮、釣鉤、釣絲;打獵趕山有匕首、火槍、舀網、套索、腳夾子、鐵沙、火藥、引火炮子;趕墟趕場有繡花圍裙、背帶、絲帶子、銀項圈、耳環、手鐲、胸飾……

地裏栽得有甘蔗、橘、柚、桃、李、冬瓜、南瓜、蘿卜、青菜、辣子、薑、蒜、麥子、豆子、穀子;圈裏養著馬、牛、羊、雞、犬、豕;山坡上有結桐子的桐樹,榨茶油的茶樹,榨菜子油的油菜,芝麻、花生、茶葉……山裏頭有硫磺、石膏、黃磷、石灰、朱砂、生鐵;窯裏有缸、盆、碗、缽、青磚黑瓦……(請不要嫌我寫這些東西囉嗦,不能不寫。這不是賬單,是詩;像詩那樣讀下去好了。有的詩才真像賬單。)

這裏的人把這些東西種出來,做出來,又靠它打扮日子。

本村或是鄰村的人,分擔做這樣、做那樣的手藝;或是雖然有的手藝人人會做,而某某人偏偏做得特別之好;這就油然生出大家非買他的手藝品不可的欲望。蜂擁而出的手藝品使得過日子非常快樂。

這樣狀況下,千人萬人砌成的融洽生活中,你能判斷出哪個聰明,哪個不聰明嗎?有什麼必要?吳老四討來個漂亮非凡的老婆,根本不是什麼本事不本事,聰明不聰明;而是由於某年某月,某一天,那種場合,那種氣氛;山啦,水啦!太陽啦!樹啦!青草啦!那一點笑啦!擁擠啦!再配上一點可愛的不融洽和另一些羞澀的好奇心。

岩弄對狗狗說:“我帶你到屋後山上去!”

“你去過嗎?”

“去不去過不要緊!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