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在山上挖葛板。哪來的鋤頭?用手。手指頭挖得見骨頭,挖完了拿黃泥巴包起來。我撿‘羊奶子’、‘酸葉苞’、‘洋桃子’、‘救兵糧’[100]吃。葛板根要煮了才能吃,生吃哈喉嚨,會死。”

“我拿棒棒打兔子,挖山老鼠,打魚,捕鵪鶉,捉蚱蜢和‘嘰鴨氏’[101],敲火石點火燒吃,有時落雨火不燃,燒也不燒,就一口一口生著嚼。”

“我爹罵我像個鬼,是鬼變的。我罵他:‘你才是鬼!’我不怕他,我跑得快,他們哪個都抓不住我。晚上也不行,我耳朵好,他們一起來我早跑了。”

“現在人日子不好過都叫做‘苦’,那是比出來的。”

“自己沒有‘好’過,又沒見過別人的‘好’,以為人天生該是這麼過的,‘苦’哪樣?”

“山上碰到過熊娘、豺狗、豹子。它們嫌我瘦,不吃我。蚊子咬我一臉一身包,夜間冷得我一直笑,笑到天亮太陽出來。人講,有時人就這麼笑死,死了臉還笑。”

“十六歲我爹媽把我送給當兵的王駝子當婆娘,這狗日的四十四歲。好吧!送就送吧!哪個都不要哪個吧!哪個都不想哪個算了!好!家裏那段‘苦’算完。——狗狗!你在聽嗎?”

“嗯!”狗狗答應。

“你總是‘嗯’,你又不懂好壞!”

“我懂好壞,我不喜歡王駝子!也不喜歡你爹!”

“我也不喜歡!你以為我喜歡?我才不喜歡得很咧!我二十歲生了王明亮。他出痘子,要死,後來活了,是個麻子兒。我盤他到十六歲,他進營裏學吹號,不靠我了。”

“民國七年在乾城,有天,屋門外頭喊:‘駝子屋在這裏嗎?’我答應‘是’,打開門,兩個兵抬個死人進來。”

“‘你王駝子犯法砍腦殼了!’”

“我掀開軍毯子一看,沒有腦殼。”

“‘腦殼呢?’”

“‘找不到!’兩個兵答我。”

“‘怎麼找不到?’”

“‘砍多了,不曉得哪個是哪個的。你不要了,算了!死都死了,要腦殼做哪樣?’”

“我就回朱雀來了。我不回‘木裏’。講是講‘木裏’有屋,媽死了,爹還在;後來爹死了,人報我,我才轉來。我一年轉來幾回。半年不來,草長進窗子裏!滿屋‘鹽老鼠’[102],來一盤,拿‘煙包’[103]熏一盤。滿屋飛,很煩人。”

“我種點苕,夠吃就算。又拿棒棒打魚,打雀兒吃。要是野豬把苕地拱了,就到隔壁鄉裏高坳喊隆慶來打野豬,沒有苕吃就吃野豬。”

“嗯!”狗狗在聽著。

“你怎麼總是‘嗯’?你該問王伯:‘野豬好不好吃呀?’你要和王伯說話嘛!”

“我不想問,我曉得野豬好吃!”

“你怎麼曉得?”

“幺舅打野豬轉來,好多人吃,我也吃!”狗狗說。

“……我又上城裏賣野豬鬃給人納鞋底。木裏野豬大,頸根頂上的鬃有六寸多長。麻個皮大家都向我買,好像豬鬃是老子身上的……狗狗!看,豹子在曬太陽!那邊!嗯?那邊!順我左肩膀看過去,崖縫上那塊岩上,看到了?看到了。我曉得你不惹它,它也不惹你。它吃飽就曬太陽,肚子餓了才躲起來不讓人看見。它打埋伏,要撲就撲!隆慶在,它就完了。嗯!隆慶也不隨便打野物,要扳骹[104],板了勝骹才出門。他跟‘梅山十兄弟’[105]賭過咒,許過願。許願就講,老子怎麼死法?笑死,醉死,槍走火死,害病死,飽死,餓死,老虎、豹子吃掉……自己任選一樣,‘梅山十兄弟’答應了,回回出門打野物都有收成。”

“我屋孤在小河邊上,彎來彎去,三裏外才有潭。河淺,兩邊都是樹,是草。要是有錢買羊放,那是最好了。沒有錢也省事,就讓它野在那裏。大筒苞、酸葉苞、地枇杷滿地是,見沒有人,都長到屋跟前來了。說是說木裏,我屋要過木裏兩裏多地。人見我屋煙囪冒煙才曉得我回來。我也懶理那些人。窮日子見人矮三分。大家矮對矮,也沒意思。”

“幾十年前,漢人、土家人住得都還多,眼前走的走,死的死,也差不多了。”

“我媽死以前好多年,她總講:‘我哪樣都冇留送你,記得這口岩頭水缸。’”

“岩頭水缸有哪樣好記?有年底下鑽了根蛇,隆慶扛開缸子幫我抓。缸底下埋個小罐罐,裏頭一塊爛布包了一百錢一個的兩個銅元。她一輩子給我留下了兩個銅元。”

“人家都講‘命’這樣,‘命’那樣,‘命’不‘命’哪管得用?怪自家‘命’差,醋人家‘命’好;‘命’好‘命’歹都隻活一輩子,皇帝佬佬都一樣。當官的衝鋒打仗,穿心炸肺,有幾個好死的?我王伯不信‘命’,也不信‘理’。什麼‘理’?皇帝打仗先要講個‘理’才打,好讓大家心甘情願為他死;營長、連長拉人出去砍腦殼,也要講番‘理’,他們懂個屁!隨便宣兩句,聽都沒聽明白就拉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