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句話就是一條命。你曉不曉得生兒育女盤他長大,做娘的多不容易?大官講大‘理’,小官講小‘理’,其實都一樣,縱然明白也還是一個死,這個‘理’害死好多人……”

“狗狗兒!你聽我講,長大莫信這一套。人生在世最信得過的是自己,自己最靠得住!發憤讀書,做個堂堂男子漢,莫當官,莫傷天害理;也莫讓人欺侮,沒力氣還手,等哪天有力氣狠狠給他幾下;跟他講明白,人欺人不行。人不答應,天也不答應!”

“你看登瀛街陳麻子陳團長,轉屋裏的時候前後馬弁好不威風!年年‘還儺願’,請戲班子屋裏院壩唱‘陽戲’。去年,原本唱三夜的‘陽戲’唱到第二夜,火線上來人報信講陳團長陣亡了,一下子人就散了,家也就完了。你看,人生一世就是這種樣子,做不得真。活的時候,夠爽朗就行,莫太得意;倒黴的時候,認了!沒什麼大不了。你王伯一輩子就信自己,看透了!——狗狗,我講你懂嗎?……”

“我不曉得你講哪樣?”狗狗在王伯背上說。

“不懂不要緊!你記住王伯的話,長大慢慢想!”

“你聽,布穀雀叫,‘多種苞穀!多種苞穀!’你見過布穀雀嗎?”

“沒見過!”

“布穀雀灰灰麻麻,不好看!爪子凶,還抓小雀兒吃!——下坡有家飯鋪,我們吃飯。這老板我認得他,名字難聽,叫‘狗屎’,婆娘叫‘芹菜’,人家笑,‘一把芹菜掉在狗屎上’;‘芹菜’其實長得胖,當芹菜也不夠格。——你看這坡好陡,畢家拉直,不小心絆下去,骨頭都沒影子!還有兩座山好爬,到家天不黑;天黑也不怕,有王伯!山高皇帝遠,殺共產黨殺不到這裏;聽到聲音我還會帶你往山背後躲,我們鑽山洞,王伯小時候挖葛哪裏都走過。那個洞幾天幾夜都走不完。他們來,我們在洞樓上撿岩頭板[106]他。要人斷子絕孫辦不到!除非王伯死了,王伯在一天狗狗就在一天。吐一把口水在狗狗身上都不準!”

“跟‘狗屎’和‘芹菜’講話我要扯謊,你莫插嘴;你陰著肚子聽就是。我扯謊是為你。做好事有時候也扯謊。騙土匪、哄當官的、‘肉’土財主錢,都不虧良心,都算是正經事。我小時候趕場偷過鹽,沒鹽吃人會死;多吃鹽又會長大頸包,我又偷海帶。都是偷。沒有錢隻好偷。偷就是錢。”

“——你看你看!這是山羊蹄印。山羊才在這高頭過日子;野豬不行,上來氣喘。這麼高地方,隻有大岩雕和山羊。大岩雕展翅有一張門板寬。它有時抓山羊崽,三四十斤不費一點力。我見到就尖著嗓子叫,拿棍棍嚇它,一鬆爪,半空掉下羊崽,我就撿起背轉屋裏。山羊肉最是好吃。山羊角好大,比牛角好看多了,彎得像初七八的月亮。”

“聽到嗎?”王伯問。

狗狗不知其所以然,“不曉得你講哪樣?”

“聽到老遠響動,聽到嗎?嘚,嘚,嘚,嘚,嘚,嘚……你豎起耳朵嘛!”

“嗯!嘚,嘚,嘚,聽到嘚、嘚、嘚。”

“有人來了。這陣候沒人騎馬,要騎馬包有事。狗狗你來這石頭後頭,我把東西放在你身邊,你莫動莫喊,有人殺了王伯你也莫喊,一天兩天你也莫喊,會有人來救你。你懂了嗎?”

“嗯!”狗狗躲在路邊坡上大石頭後,好多好多藤蔓。

王伯兩手各撿了一坨拳頭大的石塊,躲到靠路邊的大石岩後。

響聲近了,果然是騎著馬的兩個人。

是苗兵,插著駁殼槍,鞍子後馱著兩個大口袋。

他們沒想到路邊有埋伏。馬曉得。馬當然曉得。馬不曉得要馬有什麼用?噴著響鼻,覺得旁邊哪個地方有點不對勁。排頭的苗兵四下看了看,嫌馬多事,輕輕罵了兩句,卻也順手打開駁殼槍的蓋子,下山去了。

很久沒動靜,山雀隔不久叫一兩聲。

王伯吐一口長氣緩緩站起來,鬆掉手上的石頭,走到下山的路口。嘚,嘚,馬蹄聲逐漸遠去。她在送走一種判斷不出善惡的不明不白的力量,她的腳戰栗起來。她回轉身走到坡上那塊躲著狗狗的石頭後麵,撿起狗狗和隨身的東西,讓狗狗跟在後頭下到路邊。

“你坐著莫動,讓我想想。”

狗狗傍著王伯坐在石階上,低頭瞟著王伯。

王伯做事情,有時邊做邊想;要緊時候才這麼專一地想。手撐在膝蓋上托著下巴,山風飄起她的頭發,眯著眼看腳底下一直推到天邊的山峰。

“王伯,你看哪樣?”

“莫打岔!王伯想事!”

“王伯,你想事樣子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