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到半中,忽然放下畫筆,將右手卷成一個喇叭“胡!胡!”吹將起來,吹完,再暢快地宣講:“哼啦!嘟嚕!啡哩胡!拱龍,拱!嘭!嘭!咕嚕!碰!……”雖然曉得他在高興,倒是一點也不懂他的意思。

一通搞完,再繼續畫畫。

隔一兩年發一段瘋。在城垛上行走,兩手撐著城垛子打秋千,脫下褲子露出光屁股,吃狗屎……

不要好久自然會好,又乖乖地畫風箏賣。

他有時候講話,旁邊的人勉強聽得懂三兩個實在的字,隻有他家婆明白所有的意思。

他從不招人惹人,走路挺胸,拖著腳板一步一步地邁。論相貌,算個清秀端正人物。

五月過去一點,有一天,放過午時炮之後,六年級學生李承恩、梁長濬兩個人從北門街上跑進考棚來大叫:“張校長!張校長!殺共產黨了,張校長在哪裏?張校長!你快走!殺共產黨了!”

幼麟從辦公室走出來。

“你快走!殺共產黨了!韓仲文,還有那個姓楊的、姓劉的都綁到赤塘坪去了!校長你快走!”

幼麟奔出考棚,隻兩家就是自己屋裏後門,屋裏去找柳惠,不見;找伢崽狗狗,也不見。過後,自己也不見了。

王伯和狗狗正在箭道子廣場上看河南佬耍猴戲,忽然外頭有人大叫:“砍共產黨了!抓了好幾個!”知道不好,夾起狗狗沿城牆往家裏就跑,進到屋裏隻見婆一個人坐在堂屋發癡。空蕩蕩顧不得她,又衝出前門夾著狗狗直上“陡陡坡”出西門過橋奔赤塘坪。果然那裏遠遠圍了千把兩千人,分開眾人走近一看,地上躺了三個人,腦殼和胸脯都有烏血。不是狗狗爸媽。

王伯抱著狗狗出來,在河灘上找了塊岩頭坐下。

“王伯,你做哪樣?”

“狗狗,王伯要死了!沒有氣了!王伯要死了……”

狗狗看王伯想站起來,又癱倒在泥巴地扯氣。

狗狗坐在王伯旁邊,他四圍地上長著“狗狗毛”[98],有的地方是紅泥巴和青光岩[99],幾隻大螞蟻四圍走……

好久,好久,王伯才撐起來,見狗狗坐在旁邊,場上人慢慢散去。她軟著嗓子:“狗狗!我們轉去吧!你自己走得嗎?我拉你慢慢走啊!”

堂屋裏坐著婆、四滿、四嬸娘、孫瞎子和九孃、四舅,還有沅沅喜喜和保大、毛大和柏茂,堂屋靜悄悄。

四嬸娘輕輕地說:“是不是把狗狗先送到得勝營去一下?”

“不行!一路上弄不清楚!”四舅說。

“南門上姑爺家呢?”四嬸娘問。

“和屋裏不是一樣?”四滿說。

“可不可以送到楚太太那邊……”

“嚇!簡直笑話!”

王伯說:“我帶走吧!到我‘木裏’鄉下去!”

……

“……這是個辦法!馬上走!有事我會派人報信。跟伢崽和別人都莫講這些事。”四舅從口袋摸出兩塊銀元,“你先拿去用,過兩天我再送來!”

“別的事,我曉得……鄉裏不用錢!”王伯進屋給狗狗收拾東西。

沅沅跑過來拉狗狗的手,曉得屋裏出了嚇人的事。

為了妥當,王伯帶著狗狗睡在後門隔壁周家染匠鋪的布堆上頭。

待染的藍靛布堆到屋頂,又軟又幹淨。上頭一躲,鬼也找不到。天亮城門開了,王伯帶狗狗頭一個出北門。鄉裏等開門的也一窩蜂擁進來,這就一下子混出去了。王伯帶著狗狗,還挑了三十斤米、一斤鹽和兩斤茶油。過跳岩之前,王伯回頭看了看城樓子,心裏對狗狗說:“崽呀崽!過後日子有沒有爹媽,由不得你了!眼前,我就是你娘!”

過跳岩,狗狗說:“我過過跳岩,去家婆屋裏。幺舅騎馬送我轉來的。”

“我曉得。”

“我回來,太就沒有了;後來沅姐就病了。媽和我買雞蛋糕和橘子送她吃。”

“我曉得。”王伯答應。

“嗯!”狗狗也說。

“你再講呀?”王伯說。

“沒有了。嗯。”狗狗說,“我喜歡你講你小時候。”

王伯背上是狗狗,肩上是三十多斤的扁擔。上坡的時候扯著氣:“你想聽王伯講話,王伯冇想講話,十天一聲不出都行;要講,九天九夜都講不完。不想講,光講過去的事有哪樣意思?又不是看戲?”

“我從小就沒人要。天旱收不到穀子,把我頭發上插根草趕場賣了。我又瘦又幹,沒人買。幾次都賣不掉。跟在我媽後頭回家,我媽講我醜,要好看一點點早就賣出去了。她有氣。我不好看,其實也不醜,隻是幹瘦。我不曉得該怪天,還是該怪自己?”

“我講,媽!你隻一個女,你莫賣我,我去山裏挖葛,挖不到我不轉來,挖到一次就轉來一次,就當做沒有我好了。你賣了我,得錢隻吃幾頓就完了;不賣我,我一直在你眼前。我不煩你;不喜歡我,我躲著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