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她窮,四門討飯。年輕時候是個漂亮小姐,會吹洞簫,做詩,彈琴,寫字,繡花;眼前像個老妖怪婆,又難看,又肮髒,最是受罪造孽。少人曉得她的前塵事,把她當平常叫花婆,得不到人可憐。她高聲叫罵往年害她的人,也罵眼前路過的遠親。掀人家的臭事。”

“你莫怕,她不認得你。”

“認得你婆,你媽,有時也罵;不敢罵你爸,更是怕你爺爺,她說,遍張家,隻有你爺爺是正經人,叫他‘大哥’。”

狗狗聽王伯說過這一回,就一直想蕭朝婆。

蕭朝婆做哪樣又惡又可憐?

稱讚蕭朝婆長得好看的人都老了,死得差不多了,失傳了。

蕭朝婆自己六十多,好看說不上,頭發倒是一根不白。

要是拿皂莢好好洗刷一下,弄得清清楚楚,完全像上海畫家錢慧安筆下那種美人,鵝蛋臉頰,鳳凰眼,懸膽鼻,小嘴巴,一大把黑頭發。

蕭朝婆丈夫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當知府。接她到任上時沒料丈夫討了個“小”,氣就湧上來。自己有腦筋,曉得反是反不了,便想方設法要那個“小”一下倒馬桶,一下倒洗腳水,一點不順就撲她的肉,抽鞭子,跪踏凳[95],很耍了幾個月威風,口口聲聲說給點下馬威“小”的看。

越鬧越凶,吃飯摔碗打盤,辱罵丈夫,幾回知府問案子時鬧到公堂上,丟盡丈夫臉麵。

又吞鴉片煙膏,上吊,拿剪刀剪喉嚨。沒辦法,知府便派幾個人強送她回朱雀,讓她一個人過好日子算了。

她不想過好日子。她上街去宣講丈夫的臭史。天天圍一大圈人聽她一回二回地擺!有人搭信給她丈夫。

不久便又接她回任上,帶全了箱子籠屜行頭。轎子抬到苗鄉裏,把她嫁送一個老實單身苗漢。這一下翻天了,拿把菜刀從裏追到外,從坡上追到坡底下,沒人敢擋,也沒人敢勸。那個苗族漢子從未見過這種場麵,嚇得躲去親戚家裏不出來。

她呢?一個人回城裏了。狀告到縣衙門,讓轟出來。城裏惡人多,也有見她不怕的;所以氣更逼在肚子裏,隻等丈夫回來算賬。偏偏丈夫這時候死了。

一月兩月,一年兩年過去,“扁擔挑‘淩勾板’[96],兩頭空”,隻好提著口竹籃子,裝著全套家當,上頭伏著塊布,每天上幾家過去有來往的人家門口。

這幾家都是跟她丈夫有交情的當官正經人家。文星街熊希靄家,北門上唐力臣家,正街上田三胡子公館,岩腦坡滕文晴家……來到大門口石馬凳上一坐,“把點飯!”若裏頭沒有答應再重複一兩次,還沒人答應便上別處去了。她也從不認為自己這樣是在討飯。

不會沒人理的;要不理,定是沒聽見或是出門。她料得定這些人家一碗飯、一點菜的餘情。

她會剪鬼斧神工的紙花,一種繡花用的花樣“底子”,不剪純粹供欣賞用的窗花。袖口啦,胸口啦,裙邊啦,伢崽兜肚啦,鞋花啦之類。送她飯,和顏悅色求她,她就剪。她不剪苗花。要她剪,她會罵:“我是什麼人?剪卑陋之物!”

她有把鋒快的剪刀,除剪花還可防身攻敵。佻皮伢崽要估計好逃跑退路才敢叫她聲“蕭朝婆”。她不理會,有時也理,橫眉瞪目:“‘朝’哪樣?有何好‘朝’?我這是悲苦纏身!你媽、你姐妹、你婆才‘朝’!我堂堂‘七品夫人’無人不知,哪個不曉?朱雀城縣長幫我鳴鑼開道我都不要!”

落雪天,她萎縮在街角。殘忍伢崽裝成怕冷樣子求她在“火籠”[97]裏烤烤手。她便慈愛地把衣服張開來,“快來!崽!你看手都凍紅了!”

那伢崽在“火籠”裏丟了顆小炮竹撒腿便跑。

這伢崽後來長大在河裏淹死了。他媽哭了半年。

有人碰到“羝懷子”,“羝先生!想不想討嫁娘?”

“想!怎麼不想?”

“那,我幫你做媒!”

“哪家的?”

“蕭滿孃唦!”

“嘿!有把快剪刀,我膽寒!”

再就是“侯啞子”。

他跟家婆住在東門井;有時候也在北門上土地堂過去一點、標營頭也姓侯的人家裏紮獅子、龍燈腦殼和風箏。風箏是全城最好的。不紮花樣,隻是橫一塊直一塊,平時卷起、放的時候撐起來的那種。

他在上麵畫人物,是永樂宮壁畫的那類。開臉、衣冠、動作勾得都合法度,不曉得是哪個師父教的。

論風箏伢伢,全城第一。其實排在大地方,也是少有。

所以他的風箏貴。固然風箏做工是一回事,要緊的是他的畫。稍微懂點畫的伢崽去買他的風箏,見到他,會尊敬得發抖。

他做風箏賣是養他的家婆。

他畫風箏用懸腕。先勾灰墨,再在要害部位勾上濃墨,又在全部輪廓內圈上勾一道白粉;一切做完,才認真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