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他背娘過跳岩,到河當中要娘叫他做“男人家”[90],不叫不走。一個老娘子懸在水響嘩嘩的跳岩上是很怕人的,隻好喊了,一邊捶他背脊,罵他“悖時”的。
這難叫人相信。他頭腦簡單,不會懂得做“男人家”的意義,是閑人無聊編出來糟蹋他的。年成不好的日子,他背著娘在街上討飯,很讓人傷心……
唐二相。
唐二相其實算不得“朝”。
他是個打更的。沒有家,一個人住在觀景山廟裏樓上。
這個樓四圍遍覽城郭。
全城人一輩子一半時間和他有關,睡覺時聽他的更聲;早上醒來,沒人想起好言一句。
他不稀罕。
誰願意做打更的呢?白天當夜間,夜間當白天,“眾人皆睡我獨醒”,一架活的“銅壺滴漏”。
黃昏定更炮開始,黎明結束,年年、月月、夜夜如此,沒人幫忙,無人替換。
他有沒有老婆?不曉得!不過,他該有老婆的那一大段年齡就打更了。唉!耽誤了!近五十歲的人早就失掉跟哪家妹崽親近、講白話、“逗胰子油”[91]的機會。
哪個肯嫁給住在山尖尖上、顛倒過日子的打更的人呢?
這方麵看起來,他好像不在乎;自然,不在乎並不等於不努力。
午炮過後,他下得山來,看他換了件陰丹士林布罩衣,腦殼的分頭用口水調抹得整齊光亮,穿街過巷,來到登瀛街女學堂門口,麵帶微笑從左到右,從右到左背手仰頭地慢慢徘徊。
學堂高班女學生看了便去報訓導主任尤先生。尤先生是個“改良小腳”[92]的老姑娘,扭著扭著走出來,壓抑滿肚憤怒,“唐二相!這是教育重地,一個男人家,門口來回走動不好看相!到別處去吧!以後莫再來,免得政府曉得了,一報,會坐班房的……”
每回這種話都由尤先生口中說出,也都見效,唐二相聽完就走,三五天再來。根絕唐二相的這種雅行的辦法難找。
去了學堂,必定到曹津山鋪子門口紅板凳上小坐。
“二相作詩了嗎?”人問他。
他閑愁無奈地舒著長氣說:“作了啊!”
“讀給大家聽聽!”
“好!”他站起來,“——搖頭擺尾踱方步……啊!學堂女學生隨侍著……啊!白話文詩比文言詩難做萬倍……”
“就兩句?”
“就這兩句,也費了我好多功夫!”
曹家少老板端來一小碟什錦燒臘肉,有薄菲菲的牛肉巴子、豬耳朵和一小杯子“綠豆燒”,輕輕對他說:“請客的!”
朱雀城,怕就是曹家一屋人最憐惜他了。
他喜歡曹家臨街這幾張矮紅板凳。坐著慢慢喝酒看來往生熟行人。
中營街口高卷子[93]京廣雜貨鋪有人拉京胡唱戲,“……忽聽,萬歲宣應龍,在朝房來了我這保國忠。那一日,打從大街進,偶遇著,小小頑童放悲聲——”
“錯了!”二相說,“襄陽音,‘日’字要唱‘立’字;‘街’不唱‘該’,也不可唱‘揭’,要唱‘家’音。狗日的外行!”
隔凳子喝酒的幾個熟人說:“你個打更的懂個屁?”
“喔!你媽個打更的還預備這麼多學問?”
“莫‘絮毛’[94]老弟!打更也是政府一員!聽過‘雞人’沒有?周朝管時間的官。”
“‘雞人’沒聽過;‘雞巴’聽過!”眾人哄笑起來,“你是個‘雞巴’官!”
唐二相偏過頭去喃喃說話:“……犬豕不足與論道,這幫人對文章學問過分得‘狠’了!”
曹老板走來輕輕地對二相說:“莫理他們,這些人無聊。好好喝酒,喝完上山,下次再來……”又轉身對另外那批人皺皺眉毛,攤一攤手,“何必呢?”
遇到真情的人,他喜歡,他信服,會捏著你手杆問:“喂!昨夜間,我那個三更轉四更的點子密不密?妙透了是不是?”
“我講直話,老子困得正濃,顧不上聽……”人說。
“哎呀!可惜!我這麼用神,你怎麼錯過了呢?好!不要緊,今夜我給你來個更密的,你要注意了。是三更轉四更……”
人應酬他,打著哈欠答應:“喔!喔!好囉!好囉!喔!”
有誰想到過,有個人夜夜活在全城人的夢裏?
誰把這個孤單人扔到世上來的?
有一天,唐二相不在人世了,夜間哪個再來打更給人聽呢?
隻剩下玉皇閣、三王廟、文廟殿角尖的鐵馬鈴鐺在夜風裏叮當作響了。甚至——
有一天,那些鐵馬鈴鐺也沒有了呢?
夜裏,哪樣聲音都沒有了,靜悄悄的,夜不像個夜,要好幾代人才能習慣的!
有一天上街,王伯告訴狗狗:“要是街上看到‘蕭朝婆’你莫怕。她是你遠房又遠房的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