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底下鋪開幾張席子。社飯籮籮打開,幾盤臘肉,加芥末的白切肉,衝菜,一小碟子青蔥青蒜,大家坐在周圍吃起來。
“幼麟他們兩個現在還不來!連清明節都不饒!”倪姑婆說。
“事情總、總是這樣,學堂忙又加個黨,哪樣都要爭第一,屋裏過日子和伢崽都不管,哪見過這麼好笑的?”婆說。
“你們看這些花,”九孃指著周圍地麵上的白攸攸的野刺莓,“就夠人看好半天,想好半天……一年才出來一回吧,花也不是天天有的……這種太陽,這麼嫩的草,這麼細嫣、細嫣的霧……我都想,做人有什麼意思?做山水,做霧,做雨水,做花,做草要好得多……”
孫姑婆輕輕拂了下手,“噯!講這種話沒邊際……”
“清明,坐在城外草上頭,花底下,看山,看天,氣色多好聞;要是家婆在,你問家婆,她也是讚好!”柳孃說,“古時候,書上講人到這節氣,心就感動……做好多詩文……”
“詩文是哪個時候都做得的……做妹崽家,凡事都感動也不算好;你們這些表兄弟姐妹都種我們張家的文人毛病。”孫姑婆說。
“書讀少了!要是多,你看我們不做好多好多詩文!”柳孃笑起來了。
倪姑婆說:“看你倪姑爺,一天到晚出出進進吟吟哦哦;櫃頂,抽屜,桌子上都是詩,也當不得飯吃。”
“那是姨爹不肯當官嘛!看那熊家,比姨爹還差一截,官當得虎虎的!”九孃說,“不就當得了飯了!”
“妹崽家不該那樣說話!”孫姑婆說。
“總之是,姑媽……”柳孃看遠遠兩個影子,“看,是不是表哥、表嫂兩個人來了?”
真是他們兩個。一個穿長袍,一個穿長裙,正在田坎上繞來繞去往這邊走來。
“到底來了!你們看,都吃剩得差不多了!”倪姑婆講。
這兩個衣服一點不皺不濕,精神爽朗。
“要不說你們年輕,”徐姑婆說,“一天連到兩盤事,沒顯得累的樣子!”
柳惠取了碗筷,“郊野旅行,還能累?”“呼”的一聲坐在席子上,“唔!冷的社飯用筷子挑來慢慢吃,真是香!”
幼麟卷起白袖子,也挑著社飯吃,跟九孃說話:“九九!你坐在草上,像一幅印象派的仕女畫!”
“哪個坐在這裏都像!”九孃笑著說,“三表哥!你帶學生上哪裏了?”
“我們上李子園,她們上南華山……”幼麟在用神吃飯。
“沒上到南華山,在馬頸坳一帶。人還在那裏由先生帶著,我翻三王廟背後下來,在大橋碰見他。”柳惠說。
“你也都不簡單,那麼陡的坡下得來,汗都不見一顆……”徐姑婆說。
“喔!”婆最欣賞她兒媳這點。
幼麟看了看狗狗,“狗!這裏好不好走玩?”
“毛大霸腰,又咬人;喔!毛大霸輸了!”
“怎麼一回事?”
大家擺了一盤毛大,毛大裝著專心用功吃飯。
“‘肉人’[84]一個。”幼麟瞟了毛大一眼。
到中午,草花的氣味在太陽下蒸騰起來。附近山窩裏有陽雀叫。一聲聲,一聲聲,這邊叫完引著那邊。野蜜蜂在人耳朵旁打旋旋。
人自自然然靜息下來,都有點微醉的意思。隻剩下孩子們碗筷聲和咀嚼聲。
“春天,又有幾聲陽雀叫,這麼多人坐著,也仿佛隻像是一個人……”幼麟說。
“誰在天津橋上,杜鵑聲裏欄杆。”九孃念著兩句詞。
“這詞是哪個的?”幼麟問。
“不曉得……忘記了……”九孃笑著說。
“人都說,要下雨陽雀叫才有情致,東坡的‘蕭蕭暮雨子規啼’之類,我看也不見得!”柳孃說,“今天就很好!”
起身了,也該回去了,還要走這麼遠路。各人收拾帶來的東西雜物。
看墳的吳岩盛扛根大掃把前來預備幫忙收拾,後頭跟著打贏毛大的笑眯眯的胖苗崽,左手杆上巴了些黃絲煙。
“這伢崽是你的?”幼麟問,“剛才和我們伢崽霸腰贏了的是他?”
吳岩盛說:“是呀!是呀!他不好!他霸贏了!他不好!”
“怎麼不好?我們的伢崽吃‘糯藥’,最沒有用!”幼麟說,“他讀書嗎?”
“沒有娘啊!沒有娘啊!沒有錢,沒有空,要放牛啊!”
“我們伢崽咬了他,傷重不重?”
“沒傷!沒傷!明天就好!明天就好!”
“那我們轉去了!”幼麟留下幾吊錢送給他。
“那你們好生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