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夥走了一兩百步,回頭看吳岩盛和他伢崽還站在花樹底下。“你看這些苗子,伢崽打架罵都不罵一聲,打都不打一餐。親眼見他騎在毛大背上擂拳頭的。”徐姑婆說。

幼麟笑起來,“我們孔夫子的教育方法動不動就打。家裏打,學堂也打。打出一代又一代的乖崽,全國人都是乖崽。哪個做皇帝,哪個做總統,不管是昏君、暴君,都對他盡忠盡孝,就是這樣從小練出來的……”

“你看你這種講法!那屋裏的做父母的還有哪樣用?”徐姑婆說。

“苗族人根本懂得哪樣教育?這不隻是打不打的事。比方講,一個字也不認得,也不懂應對進退的禮貌。隔幾年苗性發作還造一次反……”倪姑婆也答腔。

幼麟趕緊稱讚他三孃:

“你這就擺清楚了。苗族人不懂孔夫子的禮貌,不認得字,隔幾年造一次反;想想看,是哪個弄成這樣子的?要是苗族人能認字,又懂禮貌,一百年、五百年也不造反,和我們漢族人一樣,這有多好?”

“做哪樣總是一籮筐、一籮筐苗人腦殼從鄉裏挑進城?都不見城裏人一籮筐、一籮筐的腦殼挑下鄉?”

“所以要五族共和,大家平等嘛!平等不光隻是砍不砍腦殼的問題,比方你剛才講的讀書啦!人看不起人啦!過日子講幹淨衛生啦!害病請醫生不拜菩薩呷香灰啦!……沒有飯呷啦!……把那些不講道理的事都變過來,這就叫做‘革命’嘛!”

“你一大串,忙著聽都聽不懂!”徐姑婆笑得了不得。

“哪!”幼麟講,“話講轉來,我看苗族人不打伢崽,最起碼比我們漢人文明!”

“不讀書沒父母管教,長大就變土匪!”

“做土匪的讀書人很多,三孃!北京、南京、上海有好多大土匪都是讀書人。那種土匪才怕人,他有本事殺了你還要你多謝!”幼麟越講越興奮。今天他特別覺得自己像個共產黨,把以後一些事情都理順了。

“你這種人哪!快隻剩下一張嘴巴了!……我都聽累了!”

“要不是今天掛墳,哪裏有空幾娘崽擺龍門陣啦?”

“你這龍門陣一點也不好聽!”

沒過大橋,沙灣的沙灣,大橋頭的大橋頭,拐南門的拐南門。“好生走!慢走!”講過,都各自回家了。孫姑婆叫住幼麟,“你跟我回中營街屋裏一下,我有要緊事和你談!”

柳惠、王伯和喜喜以及一批幫手背著狗狗跟婆回文星街。

進門在堂屋坐定,孫姑婆進房取了兩個大包裹出來。

“你看這個!”上頭寫著廣州黃埔軍校孫某某寄的字樣。

“這不是得豫寄給那個滕家妹崽的嗎?怎麼在你這裏?”

“你曉得得豫和滕家妹崽的事?”姑婆問。

“曉得!”

“哎呀!你看你曉得!曉得你怎麼不早告訴我!你看現在事情鬧成這麼大!”

“有好大?”

“那滕家妹崽讓山陽縣姓陳的什麼什麼隊長趕場的時候擄了……”

“是呀!是呀!我聽到人講啦!”

“你也聽到啦!你這人!”姑婆也一下坐到椅子上。

“聽到是聽到,怕你老人家錯急[85];講送你聽,一點忙也幫不上。得豫這人脾氣你是最曉得的……”

“若果早曉得,妹崽真要是好,我可以托人去講親做媒嘛!”

“講不清!她爹不許,強得很!——這下好了,搶走了……”

“底下還有怕人的咧!搶走三天就在山陽強迫成親拜堂。新郎‘打底馬’[86]‘抬貨’[87]花轎遊街,在徐家碼頭邊上讓人曉得哪個仇家連打三槍,開了花,腦殼都不見了……”

“這麼快!”幼麟跳起來,喘不出氣,呆了。

“你看,這怎麼得了?要是人追起得豫來……”

“噯!得豫老遠在黃埔,哪個都曉得的,和他扯不上……”這一下,幼麟笑起自己來,應該寬心的事,怕成那樣,狠狠舒了一口長氣,“姑媽!我看你一點都不要急。事情了結了!你把兩個包裹拆開,東西收起來,也莫讓得豫曉得就是……”

“那他爹聽到怎麼辦?”

“沒有什麼怎麼辦!和我們有什麼關係?滕家、陳家非親非故。人又不是我們搶的,那個人又不是我們打的……”轉過身對九妹和瞎子說,“明天陪你媽來文星街和你舅娘打‘泡泡裏’[88],我炒牛肚子請客。清明我放三天假,有空陪你們走玩。”

幼麟走出孫家,見西邊斜對門張麻子門口那塊大金匾上“萬家生佛”四個大字,心裏講不出的那麼舒服,“佛呀佛!你可是‘歹毒’得很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