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得豫曉得嗎?”

“不曉得不好!快曉得了!”

幼麟低下頭,“光天化日底下……”

“什麼‘底下’都不許!我們沒有得罪人!”田三大用“吹吹棒”輕輕敲地,“唉!你這個老實人,藝術家,做哪樣不到上海、北京去呢?你怎麼能當共產黨呢?這個地方,當共產黨不行,當藝術家也不行,何況是你!唉!可惜了……聽到講嗎?北京李大釗垮台了,陳獨秀也繳槍了,蔣介石、汪精衛都忙得很咧!你要小心啊!你怎麼不走呢?要快走!甩掉這個地方!你不能像我,我靠這條河、這些山過日子黏得太緊了,脫不了了!”

幼麟說:“你看我這一屋人,拖在一起,屋裏婆娘忙得像個醉客,也拉不走的……”

“是啊!是啊……‘老王’[81]你看他威風凜凜吧!等蔣介石空一點,會輪到洗刷他!……最近看到柳鑒嗎?”

“上次家祖母逝世,我把伢崽送得勝營住了個把月,是他送回來的……後來不見再來過……”

“那時我見過他。這人有風神!……朱雀總要有幾個靜心熱血人物才好!你看朱雀人,從曾、左到孫中山,衝鋒殺仗,回回不少了。衣錦還鄉之後,關門做員外,拿供奉,褲子底下就像個太監,哪樣都沒有了……總之一句話,趣味低,眼界淺,吃一口就飽得笑眯眯,沒有解法。”田三大站起來,幼麟也跟著站起來。

“他在四期吧?”田三大問。

“哪個?你講得豫呀!是呀!來信算是熱烈得很!”

“這青年我看灑脫,朱雀也少……噯!看風箏吧!”

幼麟告辭,回到原來地方。

“搞這麼久?”胡藉春問。

“是呀!問到得豫、學校的事,還講要我出去,出去有前途!”幼麟說。

“出去?談何容易,哪個都會講!他自己為什麼不出去?老在周圍打流[82]!”

“嗯?”

看完風箏大夥回正街上金雲樓吃燉牛肉麵。狗狗居然也扛了一碗。

田三大算是極難得出來一趟。這盤從頭到尾,看著收完龍頭風箏,圍一幫人,他也不嫌,還等著叫人到蠻寨采了把野花拿在手上,由兵房弄子穿老營哨過跳岩進北門,一個人慢慢回到標營紅岩井他屋裏。

標營紅岩井他屋裏少人到過,比見老師長難。

到底有好大的屋?標營紅岩井一帶數得出的大屋都不是他家的,居然喂了十二匹白馬。每天定更炮以前像變把戲從屋裏放出來飲河。

哪匹走前,哪匹走第二,有一定規矩,卻是從容自在。

田三大照例斜坐在第十二匹馬屁股上尾巴前一點點部位,還盤起右腳,悠悠然地抽他的“吹吹棒”。

十二匹馬順成一行,最少也有三十六七步長的隊伍。就這麼嘀噠、嘀噠從標營紅岩井過土地堂,沿城牆經考棚、田留守門口左拐出北門城門洞,下坎子,又沿著城牆根直到跳岩上流淺水處順序排開。

田三大一片葉子似的落下地來,左邊褲腰帶上取出個鐵質“馬扒子”,輪著給馬澆水,扒梳漂亮的白毛。馬開心地嘶叫,打噴嚏,喝水。

城牆上偶爾幾個看閑景的,不認識田三大,詫異這個長相平常的五十多歲的人怎麼降得住一群漂亮馬?

認識他的人,連想介紹一下他的膽量都沒有。

有一回,這列馬隊剛出標營,過土地堂前,老師長的轎子來了。

轎前轎後八挺花機關槍衛隊。轎左右一個掛手槍馬弁和幾個雜隨。

老師長的轎子大,是請巧手用藤編成有踏腳的沙發派頭,前後四個人抬。步伐快,像是哪裏回來經文星街上西門坡回公館的。

見到轎子,馬隊一式貼著牆低頭停住;田三大也垂直“吹吹棒”,背身靜默。

轎子隊伍過去,田三大輕輕哼了一聲,馬重新啟蹄,跟往常一樣。

老師長回到公館,姓舒的副官長很不忿氣,“這田某人恃才傲世,怠慢失禮!見到師座竟然馬都不下……”

老師長瞪大眼睛看著他,“田三大這禮你沒見過吧!窄路相逢,叫做‘側禮回避’,是江湖上敬重的把式,難得他這麼對我……”

後來有人也問田三大。

“該這樣的。我是朱雀人,他給朱雀擔了多少風險幹係!”

講好清明節掛墳,三天前就報送沙灣的柳孃,西門上倪姑婆,中營街孫姑婆和九孃,大滿,大橋頭徐姑婆,南門上倪家孃孃和一幫孩子。寡婦大伯娘脾氣乖張,難得討好她,不曉得哪年、哪月、哪個人哪樣事情弄得這麼有仇,叫她不答應,見人也不理,就疼那些豬娘和豬崽跟那隻鼻子眼橫著一根雞毛的賴孵雞。算好,總讓她獨子喜喜親熱來往;隻好像是中間掌握一種很嚴格的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