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是張家大媳婦,掛墳是該去的。她不去;多少多少年前就沒人再通知她。
張家曆代祖墳地在蠻寨。要過大橋,走“大街上”,穿小校場遠遠的山底下才到得。
太也是埋在那裏。拜托住在旁邊的苗族吳岩盛照護,每年拿點錢送他。莫讓放牛馬、放羊的踩壞周圍草木,更不許野伢崽爬在石碑、石凳石桌上走玩,撬磚摳蛐蛐。
桃、李、杏、板栗、核桃,到時候一半分送岩盛。這人老實認真,都是照著交代的做,墓園哪天去都一樣幹淨。樹底下青草嶄齊,隨時可坐可臥。這算是難得了。
王伯、柏茂、喜大、保大各人都背著“夏”,往前頭趕,好事先安排打點張羅。“夏”裏裝的香、紙、蠟燭、炮仗、掛錢,祭奠用的酒壺、供盤、跪墊蒲團、柑橘供品、雞、豬肉、社飯、茶爐子、茶壺、茶杯……
毛大背狗狗,沅沅跟在後麵悠著。
後麵遠遠的一幫老娘子、兒媳表舅親。倪胖子講好來照相仍然是不來。
柳惠和幼麟學堂遠足,各走各路,中午趕來。
毛大背著狗狗一路走一路哼。他走在桃花、李花、杏子花底下,太陽這麼好,映得一身粉紅,他根本不理。陽雀在叫,他唱起來:
鬼貴陽[83]!鬼貴陽!
有錢莫討後來娘;
前娘殺雞留雞腿,
後娘殺雞留雞腸;
雞腸甩在樹丫上,
……
“你聽!蛐蛐!”
沅沅清楚,“這時候哪來的蛐蛐!都什麼時候了?”
毛大放下狗狗,輕輕躡到田坎底那邊去。
“不是,不是,我講不是就不是……”沅沅不耐煩地說。
“再吵老子就扇你兩耳巴!”他蹲了下來,等著蛐蛐再叫第二回。
“哪!哪!是‘呷屎雀’,你看它飛了!”沅沅說。
毛大眼睛都鼓了,向沅沅揮拳頭。
忽然田坎高頭摔下幾坨幹泥巴來。
毛大一抬頭,又一塊正打在臉上。抹了泥巴朝上看,一個頑皮的大扁臉向他笑。
“日你媽!你下來!”毛大火了。
“撲通”一聲真的就下來了。是個苗伢崽,一身都是泥粉粉,年紀和毛大不相上下。
“日你媽!你裝蛐蛐叫!”毛大罵。
苗伢崽笑到彎腰,轉了一個身,撿起塊泥巴還沒站穩,毛大就撲上去了。
兩個在樹底下滾來滾去,混成一團不得開交,弄得樹上的花也碰了一地,還是打……
沅沅護著狗狗說:“慢慢看,等打完了我們就走。”
“好!”狗狗說。
不行了!毛大輸了。毛大給壓在底下!苗伢崽一拳一拳往上擂。毛大一聲不響。
苗伢崽笑著,一邊擦口水,罵著聽不懂的苗話。
忽然毛大一口咬住苗伢崽的手杆。苗伢崽不管,讓他咬住,趕緊用兩條大腿擒住毛大肩胛,一隻手抓住毛大耳朵,朝泥裏撞,又擂毛大的太陽穴。
毛大一嘴的血……
這時候,婆娘們來了。一看兩個伢崽打架,“哇!這還得了?”苗伢崽看見來了大人,害怕得趕緊爬起來,抓把泥抹在手杆上,一溜煙跑了。
毛大顫巍巍站起來,口吐鮮血,臉不成個臉。大夥上前搶救,一洗一拭,血都是那個苗伢崽的。隻是從嘴巴、鼻子眼裏摳出好多泥巴。
沅沅趕到大夥跟前講:“毛大打敗還咬人!最不值價了!”
狗狗也“嗯”著配合。
“死丫頭,你看到毛大挨打還不叫人?”
“是他先動手的!”沅沅說,“苗伢崽對他笑,他就撲過去!霸腰,霸不贏人家,就咬人!”
“嗯!毛大霸腰,輸了!”狗狗也忙著講。
毛大一聲不響,苦著臉,又背起狗狗往前走。
“毛大,你輸了,啊!是罷?”狗狗伏在毛大背脊上問。
“卵!卵!卵!你懂個卵!”毛大十分十分之不高興。
四五個墳頭都插上白掛錢,迎風飄起來。點著香紙蠟燭,擺齊供品,鋪好跪團,一個個墳頭拜過,到太的新墳前,婆一邊燒紙一邊說:“你的狗狗拜你來了,你看你狗狗長大了,他常常講你,掛牽你,你要保佑他清吉平安,無病無痛長大啊!……來,狗狗過來跟太磕頭!”
沅沅招呼著狗狗,自己也一起磕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