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剁稻草那婆娘家!”
“喔!你想那天的事。王伯我真氣老火了!”
“嗯!”狗狗答應。
“我會打的,真會的!在鄉裏,做妹崽家也打架,‘霸腰’[76],趕場打,河邊洗衣也打——我們不像城裏婆娘打架隻扯頭發,抓臉皮,撕衣服;我們用拳頭,也霸腰,幾下搞得她起不來,再用腳踢,騎在背脊上擂!”
“嚇!嚇!”狗狗笑了,“……後來呢?”
“沒有‘後來’,講完了。”王伯說。
“我喜歡你講這種話,我‘要算’[77]喜歡了!”
“喜歡,也要有才行;哪能盡講盡有?”
有天,王伯買菜匆匆忙忙提著一個空籃子回來,告訴狗狗:“了不得!了不得!你媽帶人打玉皇閣、閻王殿了。菩薩都打得?我看你媽膽子好大!也不怕害了屋裏?”
過一個時候,屋裏進來一夥人,媽也夾在裏頭。
“柳校長!他們不讓打,我們就衝嘛!破除迷信是起碼的革命,這點都做不到,還革個……”
“是他媽那幫土豪劣紳,先抓他三兩個遊盤街,壓壓他們的威風!”
“遊就遊,老子去抓!”話沒講完就跟著出去了。不久就聽到街上打鑼。蘇儒臣肥坨子是北門街開染匠鋪的,商會的人;還有個南門鄉紳宋學廉。這兩個跳起腳罵共產黨打菩薩,罵柳惠狗婆娘不得好死!
遊了。
這一遊,再沒有人敢罵。玉皇閣、觀景山的菩薩接著都打了點。
為什麼不都打了?
人手少,廟到處都是,一天哪裏打得完。
城裏人都想不通。你共產黨就共產黨嘛!打菩薩做哪樣呢?
考棚學堂辦公室分兩派。一派讚成打,就是動手打菩薩那幫的人;一派沒有反對,隻講菩薩是雕塑藝術,破除迷信有好多事情做,不一定打了菩薩問題就解決。這一派隻有一個人,就是高素儒。他從來不激昂慷慨,一顆字一顆字地吐。
“打都打過了!”人講,“你何必認真?”
“打了也不算完。這事情百年千年都記得住。文化這東西,它沒有刀、槍、劍、戟,也沒有手槍大炮;你毀它,報應是子子孫孫的那個‘以後’。”
後來人告到老師長那裏,老師長發話:“打了的就打了,今後不準再打。一座廟好好子嘛!爛了菩薩成什麼廟,也不好看相。告訴他們!”
菩薩雖不打,大家都覺得柳惠這婆娘是惡!
柳惠上街,背後就有人躲在遠處喊:“搭搭毛[78]!”
“搭搭毛”也算不得一回事,少見多怪!這哪算罵?柳惠心裏想。
得勝營家婆聽了信,也傳話來罵她三妹崽柳惠,“你了不得很咧!過幾天該打‘家先’了。”
柳惠不管。
柳惠天生鬈頭發。人家講,鬈頭發人脾氣強。她強得很,做共產黨最合適!
其實她在學堂很溫和,講起道理來輕言細語,生怕道理上嚇了人家。高年級學生見到,聽到,從她在外頭自由結婚開始到現在的行動,沒有一樣不佩服尊敬,立誌長大都要學著做。
柳惠平常最愛談“鑒湖女俠”秋瑾,念她生前留下來不多的詩篇。到秋天,跟學生城外郊遊,會感慨地提起她就義時那一句豪壯瀟灑的詩句,“秋風秋雨愁煞人”。說她故意把家國之思妝扮成小兒女情懷的文學技巧。
柳惠長得不算漂亮,褐色皮膚,眼睫毛密,嘴唇薄顯得人中長,牙也好。步子緊。她丈夫幼麟和她走在一起喜歡優哉遊哉地漫步,總嫌她太快:“你是不是可以稍微用二四拍的步伐呢?”
幼麟也是共產黨。他很用功讀理論。《共產黨宣言》可以背,隻是有些篇章段落不明白,不知道是深奧還是文法有問題。
打菩薩是上頭決定的。他談不上反對,隻是不動情地欣賞,尤其喜歡聽聽行動之後外頭的反應。他婆娘不同,即使看不懂理論也積極行動。
幼麟得意時口裏哼一種調子,不安時哼另一種,喉嚨裏永遠有一部留聲機。這一回,他一聲不吭。
他很敬重高素儒這個朋友,並不因為他去過日本。去過日本的有的是,很有些人糊裏糊塗。
這次打菩薩,高素儒提到雕塑。是呀!是雕塑呀!意大利的雕塑都是菩薩,打了,還有意大利嗎?不過我們中國的菩薩不同,拜的人太多,都信佛,沒有人革命和打倒帝國主義了!
於是他想作一首歌“王顧左右而言他”一下!不說自己而說印度,並且用一種緩慢、念經的曲調譜出來:
佛本傳自印度國,泥也,木也,無聲息,泥阿佛,無聲息。
佛本傳自印度國,印度,今朝,已亡國;泥阿佛,泥阿佛……
……
這歌教給學生,加上他按著風琴,自我陶醉,閉著眼睛的教法,好聽是好聽,倒仿佛催眠歌。遠遠傳來,像哪間廟裏的和尚在念誦經文。
畫家好朋友胡藉春說:“你這歌太糯!”
“歌調本身就在迷信!”高素儒也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