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圖清靜幽雅,三兩個熟人一起,各人手裏都牽著根放穩的線,默默坐下來,看自己風箏影在煙雨萬家黑瓦椿樹上頭,甚至穩在遠遠的自家屋頂上頭,真是顛悠悠的痛快。

西門外過橋有一大片地名叫赤塘坪,是個行刑砍腦殼的地方。城裏道台衙門口三炮一響,好多閑人都往這裏擁。平常時,野狗在這裏吃斷了腦殼的屍體,頑童們放學後背著書包經過這裏探險,東摸摸,西踢踢。說這個腦殼的眼睛還睜著,那個的腸子讓狗扯出來了,是花腸子……

這廊場都是紅泥巴。下雨的時候滿地漿,天幹又邦邦硬。好處是沒人管,加上清明節前後不殺人。

其實殺不殺人也沒有影響熱鬧事。六七月天,唱辰河大戲就在這裏。人山人海,足足萬多看客。紮了大戲台,夜間點鬆明火把鐵網子照明,台底下放口棺材,一旦演《劉氏四娘》《目連救母》,叉死人隨手裝進去。

廟裏搬來整張牛皮大鼓,簸箕大鑼,嗩呐一吹,簡直是地動山搖……

這地方也好放風箏。

箭道子衙門裏頭廣場和靠北門的門口廣場,也放風箏,隻是小伢崽應景場合。

周圍電話線柱子、老柳樹、房屋太多,一下子掛上了。所以每天清早人山人海的沸騰,隻是為了鬥雞。

小校場是個正經放風箏地方。平時營盤裏練操,地方上踢足球,學堂開運動會都在這裏。西邊看東邊盡頭,眼睛好,認得出芝麻大的一粒人。正所謂“兩涘渚崖之間,不辨牛馬”那麼寬大。

大校場在蠻寨,太遠。老師長檢閱萬兒八千人才到那裏去。人煙少,平時哄不起熱鬧。

小校場放風箏,不單風箏講究,人來得也講究。

難得露臉的腳色都會出來。連對頭跟對頭都在一個場上;互不理睬,各玩各的。

被一圈圈人圍住的,是開始的陣候。紮風箏名手“老教”、劉鳳舞、侯啞子……被擁在中間擺板眼。論講究,十分之過癮奪脆。

“老教”的風箏隆重,“蜈蚣”“燈籠”“龍”;樁子釘在地上,幾個人才放得起來。還掛了炮仗,到時候要它幾時響就幾時響。

劉鳳舞的風箏講究,“四隻燕”“六隻燕”“八隻燕”,放在天上穿梭飛舞,像真的燕子一樣;“四大天王”足足大得像四扇城門,並排一起,懸在天上讓人膽寒。

侯啞子的風箏規矩沉著;畫是最好。一幅幅人物像從廟裏牆上剝下來的;他總是用“夾簾紙”而不用“小白紙”做底,所以是幅正經的畫。厚重,但“起”得非常“穩”。人家講他的“鬥線”最是講究,那是不假的。

其餘的家裏也有做風箏的;不懂規矩,亂加花哨,五顏六色,勉強上去忽然又翻了下來;或是不停地打筋鬥,隻好在輕的一邊吊了紙穗子;更馬虎的幹脆加條長長的紙尾巴。

不過,也要這麼的大小莊諧,江湖、廟堂一起熱鬧,才算是迎接春天的高興。

少爺們前呼後擁,騎在馬弁身上。跟著的人都掛著連槍,或屁股後頭翹翹地隱隱約約插著手槍。

風箏,他們是放不起來的。他們哪有這種耐煩?他們來趕鬧熱,讓人家看威風,理會他。

傳說,在線上膠玻璃砂,跟別個風箏叉上的時候抽幾抽,別個的風箏就會被磨斷了線飛走。

不可能的,講這麼講,沒人真做;要做了,怕不讓人打死?

爸和這一幫大小伢崽坐在靠兵房弄子一排岩頭上看藍天上飄著的各樣彩色風箏。真好,真好,真好!真好……

沒想到胡藉春也在,看見他,打個招呼,轉身坐下也急著往天上看,“今年他們搞得不錯!”

“是不錯!”

“你看那一串四方燈籠,怎麼放上去的?”

“來的時候,它們已經在上頭!”

“怕是有些兜風的設備……”

“那是。”

“人嚇!我講也真是嚇……”胡藉春很感動。

“你看放龍頭風箏的那幫人,是不是有田三大?”

“哪裏?喔!看見了,是他。他怎麼也來?”幼麟說,“保保,你照拂狗狗!”轉身對胡藉春說,“你慢慢看,我去下就來!”

田三大蹲在地上抽“吹吹棒”,見到是幼麟,站了起來。

“三哥!想不到你也在!”

田三大用“吹吹棒”點了點那幾個放龍頭風箏的人,“哪!這幾位家夥興趣大!……啊!我幾時都想找你,要多謝令尊鏡民先生拉了家父那一把,當麵又不好意思謝他;上次他老人家回來,我從桃源跟他背後走了好幾天。最近路上不清吉……”

“這事情我真對不住,是不是老事情了?我一點都不曉得……”

“難報答於萬一也!”田三大左右稍微瞟了一眼,招呼幼麟也蹲下來,“還有件事,不知你聽到沒有,得豫那個滕妹趕場的時候讓山陽縣姓陳的那狗日的搶走了……”

幼麟嚇得站起來,田三大示意他再蹲下,“你莫急,我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