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麟心裏服了,卻搖搖腦殼,卷起長袍的白袖裏子說:“未必,未必!”微笑著走了。
屋裏,柳惠也講這歌不好,“這像哪樣呢?你想,遊起行來,反對封建迷信,這歌一唱,變成一隊念經化緣的和尚遊街,太沒勁了,歌是配合行動的武器!我警告你,不要讓學生再唱下去!”
“我這是一種旁敲側擊的諷刺筆法,你怎麼看不到?”
“什麼諷刺?諷刺到自己頭上了!簡直笑話!”柳惠十分生氣。
幼麟喉嚨裏哼東西了。《梅花三弄》。
他走過書房,順手撿本書一翻,《莊子》,丟在硯台旁邊,“哎!是你。老哥!你看,挨罵了……”
晚上,柳惠回來,夾了幾卷東西進房。
幼麟懶洋洋的,“怎麼?瞿秋白同誌又罵哪個?”
“不是。幫狗狗從上海訂的《兒童世界》。”
幼麟站起來點洋油燈,“狗狗!快來,看你媽幫你從上海買哪樣來了!”
王伯本來跟狗狗坐在院壩講“古”講得好好的,這麼一叫,自己走進房來。
兩個人忙著扯紙卷,打開之後,自己興奮得比狗狗厲害。
“看看!全是伢伢[79]。”
照拂著狗狗一陣亂翻,狗狗沒有看得出什麼究竟,轉身跑出去了。
“噯!怎麼跑了?——伢崽還小,看不懂。”幼麟說。
“人家伢崽一定都看得懂。印的都是有趣伢伢,全是顏色,多可惜,這麼費神老遠訂來。這伢崽我看有點麻木,對哪樣事都不在乎。”柳惠喪氣至極。
“不然,不然,我這兒子有另外一套的!英國‘道爾敦’製,就專門培養這種兒童!”
柳惠說:“講講看,你兒子到底是哪類兒童?‘道爾敦’怎樣一下子就能看準你的‘兒童’?”
“這隻是一種說法。意思就是,幼小的時候,拿不準,不要馬上講他是這樣、那樣。”
“又換了另一種說法了!”
“爹不是說這伢崽持重嗎?”
“看,又一樣!”
“一個人本來就包含好多樣的!”
“哈!……”
狗狗四歲,跟爸媽一起的時間很少,過去是沅姐,現在是王伯陪著他。四嬸娘和四滿有蠶業學堂的事,學堂也有間房,兩頭跑。婆完全泡在廚房裏,領導好多壇壇罐罐,今天水豆豉,明天黴豆腐,後天醃蘿卜,大後天“按”酸菜,弄得廚房架子上,碗櫃頂,牆腳擺滿了。算了日子,今天哪壇可吃,明天哪罐可吃;她做的醃貨,親戚時常來討,也願送,是得意的事。
一放定更炮就睡,天沒亮就醒。起來梳頭,洗臉,洗完臉,就著盆吸兩口水漱口,咕嚕,咕嚕,拿一根銀片片刮刮舌子,再漱一漱,就算完事。
這讓狗狗看了很驚訝!
婆胃口好。二炮響過之後,“老肥”或“沙嗓子”的米豆腐、麵擔子經過門口,叫進來,也給她端一海碗到床跟前。坐在被窩裏吃得點滴不剩,抹了抹嘴,倒頭一覺睡到大天光。不病,不打擺子,不拉肚,不發燒,連火罐都沒拔過。
也不會講“古”,來來去去都是她做妹崽家的時候,“長毛”殺人放火搶東西,再就是後來的“走川軍”之怕人經過。沒有了。不認得字,也不會跟親戚妯娌講白話,總是“噢!噢!”地欣賞和同意別人。
有時候屋裏人完全走光了,才由她來帶狗狗。所謂帶,就是往自己櫃子裏取出想象不到的吃貨送狗狗吃。
清明了,星期天,爸媽都在家。
爸問狗狗,天氣這麼好,我帶你,放風箏去,好不好?
狗狗不懂風箏,搖頭。
“總是搖腦殼!”
“不是總是。我不曉得風箏是哪樣!”
“那好!那好!你可以講嘛!搖腦殼,人家以為你不要,以後人家問你哪樣的時候,要,就點腦殼;不要才搖腦殼。懂嗎?”
“我不喜歡講沒有用的話。”
“你才幾歲,哪裏懂得話有沒有用?要多學人講話才好!”
“我不喜歡和老娘子講‘現話’[80]。總講,總講!”
爸爸笑了,“世界上講‘現話’的人越來越多,你怎麼辦?有的人不老也講‘現話’,是不是?”
“是!”狗狗笑了。
“狗狗長大以後也莫講‘現話’,好不好?”
“我想好才講!”
“那乖!——我現在問你,去不去看放風箏?”
“我去看放風箏!”
爸要王伯到後門找喜大來。喜大來了,爸說:“到南門店上,看保大、毛大、柏茂他們忙不忙?跟我小校場看風箏去。快走,東門城門洞會我。——王伯你去廚房幫忙,狗狗到時候由他們管。”
放風箏有幾個地方。
文星街王家弄公園“旋轉樓”旁邊,筆架山城牆上地勢高,城裏房屋街市花樹,城外漫到天邊的青草丘陵,都在腳底下。
可惜地方窄,隻能順南北城牆上跑,展不開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