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南門內大街滿是人,像是讓箍桶匠箍得緊邦邦子。
倪同仁藥店賣了一個月“花筒”,很賺了些錢,自己也該搞點熱鬧名堂出來。做了二十個特大號的竹、棕花筒連同賣剩的百八十個大小花筒一起,聲明今夜要放個好看!
狗狗一家人和沅姐早就在櫃麵上擱了厚板子的台上坐好。放完二炮,第一個花筒點燃了,叫做“金錢落地”,延續了三四分鍾,真像滿地閃亮金錢四處亂滾,博得眾人謔謔叫好;然後是“猛虎出山”,人們嘩地閃開一條路,火焰夾著吼聲,往上前方直噴,十分怕人,萬條火箭一陣響似一陣,說真話,老虎叫聲哪有這麼厲害?火光熄了,人們吐了一口大氣,拍著胸脯直叫:“呸巧!呸巧![70]差點把魂都勾了!”
懂事內行人忙著點頭說:“好就好在那麼響亮,一個棕筒筒居然經這麼久不炸!”
接下來是“天女散花”,先是慢吞吞的文雅的光亮,然後是七朵、八朵、二十朵、五十朵蘭花噴出來。人們眼睛發亮,歎著氣……跟著是千朵、萬朵粉紅的桃花,停了一陣,根根丈多長的綠竿竿上,盞盞粉紅荷花時上時下浮在麵前,漸漸消失,人們以為完了,忽然間又冒出百千朵黃白菊花,跟著又是交錯噴射出閃光的綠杠杠,夾著黃蕊白瓣的水仙,人們爭著叫嚷水仙的名字,最後才噴出一朵鮮紅五瓣、中有黃蕊的梅花浮在空中。
多口人就說:這是梅花,梅花是國花,倪同仁這是“壁虎爬門縫,露一小手”,這家夥真有兩下!
又放了好多名堂的大小花筒直到三更天。
人散了,四嬸娘抱著困熟的狗狗跟在後頭,喜大手捏著三根香走第一,到文廟巷口時開始輕輕呼叫:“狗狗回來嗎?”
抱著狗狗的四嬸娘就輕輕答應:“狗狗回來了!”
邊問邊答大家進了大門。
小孩子的魂夜間容易散,要叫著叫著才回得來。
“年”,過去了。
春天來了,來得很認真。
一場雨,一場小晴,又一場雨,眼看著河水綠起來;再一出太陽,花全開了。
好看的臉孔、難看的臉孔從花樹底下露出來都不要緊,誰也不當回事。五彩衣服晾在樹底下任它飄。
一擔擔新鮮馬草挑進城,城門洞不停地卷起綠風,新鮮好聞。
對門河油菜地從喜鵲坡一直漫到雷草坡高頭去了,幾裏路黃成一片。蜂子多,路上過路人叮到隻見跑。
“狗狗從今天起,跟媽到學堂去。”
“沅姐去不去?”
“沅姐病了,在家裏吃藥,等好了再來。”
沅沅不曉得怎麼搞的忽然打起擺子[71]來,發著高燒,一下冷一下熱,這月份本不該害這種病的。媽先帶著狗狗,買橘子和雞蛋糕去看沅姐,她躺在後屋房裏,孃孃陪著她。
這女孩除了假哭好玩平常沒真哭過,昏裏昏沉見到是狗狗,流著眼淚笑,拉著狗狗。
“沅姐,你不要病,你快好!我要到學堂去了。”
沅姐點頭。
“你吃雞蛋糕、橘子。”
沅姐又點頭,又笑,隻是不說話。後來就睡著了。
媽帶著狗狗從中營街這邊經道門口走到登瀛街女學堂。
還沒打鈴上課,辦公室一幫先生見到狗狗來,哇裏哇啦圍著說好多話。
蕭舅公的二妹崽蕭若嫻是個教國語的。濃眉毛大手大腳大嘴巴,粗嗓子,上來抓起狗狗就要抱,“叫我二孃!快!叫二娘!”
媽趕緊說:“這伢崽懶講話,不叫人!”
“叫我!叫二孃,不叫不放!”
狗狗懶洋洋地指著蕭若嫻嘴巴,“你是個缺牙齒。”
蕭若嫻掉了顆門牙,趕緊站起來用手捫著嘴巴哈哈大笑,指著媽說:“你看你這個崽!”
大家也就跟著嚷起來:“狗狗對!講得好!你蕭二孃是個缺牙齒,沒有男人要她!”
蕭二孃還是蓋著嘴巴:“好!好!好!老子嫁不出去,就嫁給狗狗!老子一定嫁送狗狗!老子是個賴婆娘!一定要嫁送你!”
大家這麼一直笑到打上課鈴。
媽教美術和音樂,兼教五年級國語,有時哪門課缺也就補上。還要做校長,忙得不得了。
課上到哪裏,就把狗狗帶到哪裏,揀個空座位讓他坐。這行嗎?伢崽到底還是伢崽,怎坐得住?這一堂課暫時由坐在後排的北門上田留守的女兒田如珍陪著。
打下課鈴,商量一下,為什麼不索性放到一年級去呢?和這班小妹崽家年紀稍近,或許能融在一起。正好是蕭二孃的級任,便把狗狗帶進一年級教室選一個頭排課桌,跟個妹崽坐一排。
蕭二孃今天上第一堂國文,“同學們,今天是你們第一回來上學了。剛才開學禮柳校長講,大家要好好用功讀書,長大像男伢崽一樣做事。男伢崽做的我們一樣也能做,長大做事,不認得字,像你們媽、你們婆一樣怎麼行咧?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