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口子七十多,見人都微微笑。認識的,他就選鍋子底下苕皮上帶焦黃甲甲、熬出糖油的給你,不認識的生人指著鍋子底下也要那種苕,他也給。
蒸苕和火烤的苕都一樣好吃。曾伯的苕好就好在用水不多,文火,花工夫多,一鍋蜜,倒是兩個老人家睡覺少,半夜就做,價錢一樣,吃起來就好多了。
也有因為喜歡曾伯這個人,老遠走來文星街買苕的。
生意好不好都是這一鍋。賣完老兩口子就回王家弄小屋子裏過日子。熱天、冷天一個樣。背後人講他們像土地公土地婆,聽到了,也覺得自己有意思。
有天王伯帶著狗狗正坐在曾伯灶邊,一個三十來歲婆娘帶塊砧板、一捆稻草、兩張板凳,擺穩在街當中,對著曾伯苕灶剁起來,“你看我做哪樣?我就是來剁你的!你個死草蠱婆、草蠱公!你哪裏不放蠱放到我伢崽身上!買你的苕吃,中你的蠱!看我不一刀一刀剁你,你幾時不收蠱,看我剁你到哪天……”
於是越剁越狠,一邊剁,一邊罵,稻草滿街飛,“剁死你草蠱公,剁死你草蠱婆!”
曾伯、曾伯娘先是坐在那裏發傻,兩口子醒過來才搬板凳想走,又舍不得剛蒸熟的那一鍋苕……
“你看你,老子剁得你心裏痛了罷!收!收!收!趕緊收你的蠱,要不然剁到你肝腸寸斷!”
王伯放下狗狗,按下曾伯兩口子坐好在板凳上,下坎子來到那婆娘跟前,“大嫂!是哪樣回事情?”
“哪樣回事情?你不去問蠱公蠱婆問我?昨天清早,我伢崽到他這裏買塊苕吃了,夜間發燒,腦殼上長了六顆大包,你想想看,幾時不長包吃完苕就長?有人好久就講過,這兩個老家夥是蠱公蠱婆,我還疑惑,沒想到把蠱放到我伢崽頭上來了……”
“我看你,剁完草趕緊抱伢崽去看醫生吧!你耽誤伢崽了!光剁是沒有用的,救伢崽要緊!”王伯說。
“咦?你是他屋哪樣人?你管我的事,耽誤我,我還要剁你!快滾!”那婆娘果然惡。
曾伯和曾伯娘手撐著腦殼在哭。
“我是這條街的,我姓王。我是向你講好話。你想,這一對老人家在劉家門口賣了幾十年苕,哪個不講他們老實?你這一來,斷了他活路,底下日子怎麼過?他們怎麼會放蠱?要放,我們這個伢崽天天吃他們的苕,早都中蠱十回八回了!你可憐這兩個老人家吧……”
“啊!你幫他們講話,你是他們一屋,怎麼會中蠱?你有眼沒有?你不看看他們眼睛,蠱發得眼睛火燒一樣紅,還講?”
“我這是和你講好話。你應該認得我,我有時也會發氣的!”王伯說。
“你發個卵氣!你來,老子怕你,不是人!”那婆娘舉起刀。
“怕不怕是一回事,那,我就來了……”王伯沒說完——劉家染坊一大夥人出場了。爹、媽、伢崽,把的牽的、自己走的,十來個人。
劉染匠罵起來:“狗日的你劉癢癢婆娘,不要講你是我‘家門’[73],老子七八歲曾伯和曾伯娘就在我門口賣苕,他兩個賣了一輩子苕,哪個不認得他兩口子?你媽個賣麻皮的!你欺侮到他們腦殼上來了。你劉癢癢自己到外頭‘嫖堂板’[74],生楊梅瘡,雞公流膿,伢崽怎麼不長包?你好大狗膽!你叫你劉癢癢來,看老子掀不掀他爛雞公讓大家看!來!來!我讓你剁!你來剁我個卵!來!”
“你個狗日賣麻皮的臭婆娘!你再來,看老子不拿個粑槌日爛你!”
那婆娘沒想到半天裏殺出個比她還厲辣的人,腦殼上像淋了一瓢涼水,撿起行頭要走。
“慢點!剁得老子門口都是稻草,沒掃幹淨想走呀?”
那婆娘不敢出聲,掃完地,總算托福走了!這盤交戰,正所謂:“流氓怕光棍,光棍怕不齒,不齒怕蠻纏。”碰到劉染匠,這婆娘散了。
看熱鬧的人半信半疑,到底那個紅眼睛的曾伯和曾伯娘會不會放蠱?萬一吃了他的苕真的中了蠱,就晚了。東西有的是,苕也可以到別處買……
曾伯和曾伯娘住在王家弄,好久沒見他們,苕也不賣,人也不見。不賣苕,他們吃哪樣呢?
劉染匠有時拿了點吃貨帶他婆娘和伢崽到王家弄去看老兩口。屋小,隻能進一個人,全套隊伍都在門口守衛。劉染匠鑽出來就罵朝天娘:“我日你劉癢癢的青板娘!看你把這對老苗子糟蹋成什麼個樣子?”
那一群嘍囉喊口號似的跟著叫:
“日你媽!劉癢癢!”
“日你媽!劉癢癢!”
其中一個伢崽想搞點新罵法:“日你媽,劉癢癢!老子送你呷‘賴紅苕[75]’!”
讓劉染匠狠狠地瞪了一眼。
好多好多天以後,狗狗坐在廚房灶門口跟王伯說:“你要打那個婆娘家。”
“哪個婆娘家?”王伯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