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狗忽然一個人說起來:“我不喜歡你盡講、盡講話……”
蕭二孃鎮定了一下,“大家聽我講,莫看張狗狗。”話是這麼說,蕭二孃怕狗狗又來第二句,眼睛不時地往他這邊掃。
“好!大家把國語課本翻到第一頁。我現在把第一課讀給大家聽,大家要仔細聽了:‘人,一人,一人唱’,什麼是人呢?我們大家都是人。人最聰明,會講話,會唱歌——”她掃狗狗一眼,“會種田,會蓋房子,世界上好多好事情隻有人做得出來。比方講,人會養豬,養羊,養貓兒,養馬養狗……”她又掃狗狗一眼,“我不是說你,我說的是真狗……”
“我不喜歡你一個人盡講、盡講……”狗狗說。
“好!好!我送你到門房去。”蕭二孃受不了了。她讓看門的許伯抱狗狗去找媽。找了一盤,許伯和狗狗又回到門房。媽也在上課。許伯送狗狗一個地蘿卜吃,安安靜靜坐在柳樹底下小板凳上。
“你很乖嘛!怎麼講你纏人!”許伯說。
“她一個人盡講、盡講,不好聽也不準動!”
“哪個?”
“那個孃!”
下課鈴響了,女學生們圍著狗狗又嚷起來,狗狗是男伢崽不準他到廁所屙尿。
狗狗火了。狗狗從來沒這麼火,“日你媽!妹崽家!”
嚇得妹崽家大叫大嚷四處跑,說狗狗罵“醜話”。
第二天不去了,沅姐又病,請來個四十左右的婆娘家來照管狗狗,叫做“王伯”。
王伯很喜歡狗狗,背著他到處走。
王伯有個兒子名叫王明亮,是個號兵,來看他媽的時候,還掛著號。
有一個媽的好朋友舒元秀,大家叫她巧秀。原也是在女學堂教算術的,後來不去了。
為什麼不去呢?
有一回,課上到一半,忽然倒在講台黑板底下,口裏喔裏喔囉像男人講話:“崽放到屋裏不管,上哪樣課?嗬!嗬!嗬……”
眾人抬起她來送回東門井家裏。
鬼魂附體這種東西,怎麼會沒有?你看!
這不叫鬼魂附體,叫“落洞”,給哪個洞神纏了。
她是三十多歲才出嫁。出嫁那天進了洞房,忽然間來勢了,“嗬!嗬!嗬!”一副男人粗嗓子腔,“好呀!好呀!我不在家,你嫁給吳慶喜了!好!好!屋裏幾個伢崽你不管!我饒不了你的!你等到吧!嗬!嗬!嗬!”
這事情見多了,就簡直以為是一種病。
背後傳出來,又說是她二十多歲的時候還沒有許給人家,有天在屋後蔬菜園梅花樹底下見到一條蛇,跟那條蛇成婚的。
平常日子也不見哪樣症候。來勢時口吐白沫宣講一番之後醒過來仍然是好人一個。
隻有一樣,朱雀城的城裏城外到處都是井水,也有好多岩洞;井和洞,一口一個洞神。她是嫁給蛇的,那條蛇不曉得是哪路洞神,所以各處的洞是去不得的。她隻吃河裏挑來的水,不吃井水。
算命先生倒是講了反話。說她會生五男二女,會長壽,會旺夫,升官發財……除長壽眼前看不到之外,別的倒真的一步一步應驗起來。一口氣都不換,生了七個男伢崽,生不生女底下再看,吳慶喜在浦市當了科長……
高素儒很不以為然,“所以囉!妹崽家長大,屋裏擱久了,就會出這種事情的。”
王伯的丈夫跑了還是死了?她沒跟人說過,別人也不好問。兒子在軍隊裏,剩下她一個人。沒人在的時候,把著狗狗坐在剛長嫩芽的椿木樹底下,對狗狗說:“人死了心,反而活了!”
狗狗沒聽,要聽也聽不懂。
王伯中等身材,不難看也不特別好看。她又不是女學堂的先生,要這麼好看做哪樣?
她對伢崽和對大人一樣,有一句說一句,實實在在,爽爽朗朗,不哄人,不賠笑,不過也找不出稱讚她的地方。
“狗狗,你有話要和我講,不要陰著肚子自己想!”
“我沒陰著肚子自己想。”
“那好!我喜歡這種人!”
有時候帶狗狗到灶房幫婆和四嬸娘做點事,到菜市場買點菜,稱斤把肉,打瓶醬油……背狗狗這裏看,那裏看。看到苗阿婭[72]和苗妹崽賣家織布、帶子、繡的花圍裙,便上前問問價錢,說幾句苗話,逗她們好玩。她幾時想買花圍裙花帶子的?買來做哪樣?有時更當麵稱讚苗妹崽長得好看,講她眼睛好、鼻子好、牙齒又白又齊整;那苗妹崽不好意思,手腕子抵著下巴,笑著歪過頭去。
“城裏人和鄉裏人都喜歡吃甘蔗,從小把牙齒嚼歪了。我就不吃!——你看我牙,好好子,一顆沒缺。”
“這苗妹崽牙齒城裏也難找!”
狗狗興趣不大,不曉得牙不牙齒有什麼了得。不過他不嫌王伯話多,她的話總聯到新鮮事情,回回沒相同。
文星街劉家染匠鋪坎子邊上,曾伯和曾伯娘在賣苕。清早晨蒸一鍋,午炮沒響就賣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