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若說:“我是本地人,活了三四十歲,總是外頭人問我,我說沒有……”
“這事是難得一見的。”三老說。
“沒有的事,自然是難得一見。”方若說。
黎雪卿眯著眼睛,“對沒有見過的東西,我倒是不敢說一定沒有!”
“咦!你這個人,就是那麼混混沌沌,模棱兩可。”韓山說,“你可以用知識經驗來分析判斷嘛!”
“那我問你,為哪樣我夢見哪個,過幾天就遇見哪個?”
“嘿!你遇見哪個,跟做夢有哪樣關係?朱雀城那麼小,我不做夢,天天看見熟人!”
劉三老懶洋洋地對大家說:“看起來,各位是一定不相信‘走難人’[69]這回事了!據我看,不單有,還是這幾天就有,各位想看就看,不過有兩點,一要不怕臭,二是不膽寒。‘走難人’這種事跟辰州符有關係。幾十年、百年前,在北京當小差事的,一旦死了,哪有錢盤回來?幸好會這種法術的人幫了大忙,把他們帶引回來,以免屍骨流落他鄉。”
“這麼說起來,是純粹走路了!”季先生問。
“馬車,搭船,坐抬杠都犯了‘關煞’,不單破壞了法事,連作法事的人,家人都要遭惡鬼報應……”
“那看呢?”
“怎麼看得到,都是在夜間行事。”
“喔……”
“並且呀!日子隻能挑選在重陽節過後到陰曆年前之間這段時間。過了期限,走到哪裏,埋到哪裏。……比方說,從北京城外寄停靈柩的地方出發,一路晝宿宵行,天亮以前必須趕到熟人的客棧。時間、路程都要計算好,停在第一聲雞叫之前。聽一次雞叫爛一個眼睛,再是第二隻眼睛,再是鼻子、嘴巴……一直爛到五官四肢……”
季先生看看左右,聲音有點發顫,“這麼遠一段路程,汽車都要換輪胎,兩隻腳板怎麼受得了?”
三老說:“所以囉,前頭打鑼領路的背著一二十雙草鞋,磨穿了,給他換新的。用光了,路上隨時再添。”
“住到客棧,把他放在哪裏?”
“門背後角落裏靠著。有時一個打鑼的背後跟著七八個死人同鄉,都是這麼排著隊一路走回來。敲一聲鑼走一步,好像劃龍船的鑼鼓拍子,亂不得的。進了客棧,也是這麼一個靠一個地疊著放,也不占什麼廊場。”三老對這門行當很熟悉,說得有頭有尾。
季先生的興趣越來越濃,“貴處地方有多少這樣的專業法師?”
三老咳一聲嗽,麵朝季先生,壓著嗓子說:“問不得!”
季先生也覺得言重了,“喔!……我冒昧地問一下,如果有機會讓我見識一下,會不會有什麼怪罪或者說一句沒有禮貌的話——有什麼危險?”
“這,倒論不上什麼危險。我不是說過嗎?要有膽子,也要不怕臭味。你曉得,屍體行動起來,比停在一個地方的時候濃百倍怕也不止。大家都有這種經驗,聞過屍體,起碼三四天吃不下飯,喝不上水……戰場上十天半月的死屍,人聞多了,簡直會‘朝’!”
季先生呆一邊不說話。
“有的事,”三老繼續說,“比如‘屋裏頭的淩霄娘娘’你們信不信?我就信。明明白白手裏捏著的一支毛筆,剛擱在書桌上,一下子就不見了。等下子你會在灶房碗櫃裏撿回它。屋裏的婆娘家最有這種經驗,戴在手指上的‘抵針’不見了,等會煮飯炒菜,油罐‘康’一聲,‘抵針’在油罐裏。”
“你不小心哪時得罪了‘淩霄娘娘’,說話不注意,尤其是小孩子不該動的地方動了之類,她老人家就要開個玩笑,戲弄戲弄。不過都是些小玩笑,不傷人的。過年過節,找個偏僻地方擺點供品,點對蠟燭,插一炷香,燒點紙錢也就行了……”
季先生滿麵驚奇和幸福,“各位住在這麼一個有意思的地方,太等閑對待了。那麼好的山水,那麼好的風俗人物,還有外邊世界一點也不了解的神秘曆史環境……三老先生,我決定要看一看你所說的‘走難人’,你看,行不行?”
“這還得去問一問。前幾天聽說廖家橋歐家歐榮初他們三兒子要從張家口‘走’回來,臘月初七半夜到,看看真不真?要真,季先生你這麼熱心,我應該幫這個忙。”三老神朗氣清說出這番話。
“哎呀!這真是想不到!回上海,朋友們怎麼也不會信!哎呀!這真是……哎……”
“喝酒!喝酒!”方若撥開了悶雲。
幼麟也奇怪,三老今天換了個人……
三老微微笑,抿了口酒,老遠夾來一塊扣肉,放在盤子裏,慢慢一點點吃它。
韓山歪著腦袋皺著眉,不明白說不信邪的劉老頭子,怎麼會忽然一下子大信起邪來?
胡藉春不說話不等於不想事。
高素儒高興他接辦的水銀生意成功了。
黎雪卿又醉得不省人事。
方若等人看鬧熱,他熟悉劉三老這個趣人做事有頭有尾,並且,乏味的事絕不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