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執夫心裏想,見鬼!這一幫人!吃飽飯沒事做!

快過年了,水銀生意算做成了,季大少爺也高高興興地滿意至極地走了。

聽說唱“陽戲”的一個麻陽班子裏頭有五個人,還沒過年,每人發了兩塊光洋的“洋財”。

又聽說朱雀城城外四方山路上都添了座趕腳人過路休息的瓦木涼亭,梁上寫的是無名善人樂捐,年、月、日底下有個“季”字,念起來不太通順。據說共用了三百九十塊光洋。

劉三老以後忽然又絕對不相信起“趕屍”的傳說來了。有人問起,他便說:“‘朝’!光天化日哪有這種事情?”

過年。

傳說“年”是種妖魔,不停地吃人,有一天終於走了。人們災難消失,“年”這個東西“過去”了,所以“過年”。

書上不見說到,也可能是部我沒見過的書。

朱雀城過年要舞獅子、龍燈,很大的一件事情。

中國南北大城市常舞獅子、龍燈,不一定等過年,惟獨朱雀城過年才舞。

也沒見過哪裏的獅子有朱雀城莊重威武,手工這番細膩的。小小邊遠山城出這種講究到家的獅子,十分讓人奇怪。是不是因為地方偏僻,很古很古傳下來的格局沒有驚動過?

比如說,廣東獅子,北方獅子,金光燦爛,誇張耀眼;另一些地方的獅子過於簡陋,好像簸箕上貼些眼睛、鼻子、嘴巴,顯得幼稚滑稽。表演功夫也朝著活潑的真哈巴狗方麵模仿。

朱雀城玩獅子是一種古老沉鬱厚重的舞蹈,前頭有個突胸翹股,戴假頭殼的滑稽“笑羅漢”拿著個布包的大紅球叫做“寶”的東西作導引,四圍跳動不受局促。

龍燈的龍頭也紮得非常講究,結構複雜,和獅子一樣規矩嚴格得了不得!

獅子、龍燈上街,隊伍陣容十分壯觀。

長號開道,海螺伴奏,音聲單純吹出山穀和海洋印象。四人抬著兩麵大鑼隨後。

兩人高舉某街某堂大顏體字燈籠,標明出處和後台背景,四圍竹響板請人肅靜回避,製造隆重氣氛。

不停燃放大小炮仗的炮手二人。一隊五彩亮堂的雲燈、花燈、瓜果燈、兔兒燈、吉祥燈、萬字和福壽字燈、如意燈、太平興隆燈。

燃放黃色煙霧和燃放鬆香。

笑羅漢作導引的大獅子和一堂中型鑼鼓。

又是鳴炮手。

一隊五彩亮堂的魚、蝦、螃蟹、青蛙、金魚大燈……象征海洋。

一律赤膊罩單色背褂頭紮英雄結二十、三十或四十節的龍燈隊伍。

小堂巨型鑼鼓。

小雜耍,美女旱船,蚌殼精和漁童或漁翁……

一堂小絲竹弦樂吹打。

緩緩而行的壓陣堂主和鄉約保董。

兩旁有提著檀香罩子爐的跟隨。

年年差不離的組織形式,一拖半裏路長。

不輕佻,不淺薄,不媚俗,遠不止提供歡樂、熱鬧這麼意義簡單。它影響人的一生,一代又一代。

苗獅子進城又是另一景象。

獅子頭比拳頭稍大套左右拳上。人著緊身短打苗衣,紮腰帶,黑布綁腿。跟舞“寶”人一前一後的硬功,進行二人相對照應拳式。

鑼鼓節拍短促爽脆。

導引高舉標明某個鄉裏的燈籠;大多白天出動,左右兩列肌肉脹鼓鼓的力士隨行,神情飛揚,顯示絕然不同力量和強大自信。

離地三丈多高的第九層方桌四腳朝天,兩人在桌腳尖上表演複雜困難危險動作。

戰爭時期,對雙方指揮來說,“過年”是個“息怒”的“暫停”。

太平年月,老百姓把破壞了的民族莊嚴性質用過年的形式重新撿拾回來。撫摸創傷,修補殘缺。

所以,過年是一種分量沉重的曆史情感教育。

文化上的分寸板眼,表麵上看仿佛一種特殊“行規”,實際上它是修補曆史裂痕和絕情的有效的黏合物,有如被折斷的樹木在春天經過綁紮護理重獲生命一樣。

想想看,連曆史上最殘酷的暴君,有時也要吟幾句詩、填幾闋詞來填補內心的空虛,吸幾口人氣,得到間歇的解脫。

暴君的悲劇下場說來十分簡單:“他也是人。”

自然也要過年。甚至成為孤家寡人、獨夫民賊的時候,過年也會叫貼身小隨從放幾粒寂寞的小炮仗玩玩,多麼淒涼!

狗狗哪裏懂得這些東西。他還小。正如那個偉大的英國聰明人赫·喬·威爾斯寫到“原始哲學”時說的:“最初他很少想到貼近自己以外的東西。”

他不像六七歲以上的孩子那麼“天真”,他還“老成”得很。

他無須去體會大人歡欣背後的經濟、政治機能的生死鬱鬱,也還未淺嚐到過年後行將開學的少年們的惶惑。在生活中,他不附加過去的“經驗,和未來的估計”。他沒有這種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