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三四家“車洗桃源石玉器”作坊是開著店門讓人參觀的。人坐在高凳子上像踩大旋活一樣踩動一個旋軸,一口裝水的淺鍋子架在臉前,手裏拿著坨桃源石或玉料,在軸上裝著大小輪子片的旁邊打磨,還不時取出罐罐裏特別的灰泥巴蘸清水照拂。三兩天,一座玲瓏工藝品就弄出來了,陳列在玻璃櫃子裏讓過路人看,要買就買!
“哪個買?那麼貴!”
“沒人買,他們就不會做!”
“有匡人最花冤枉錢!買這東西有哪樣用?”
“你沒聽人講過嗎?‘吃酒席,遊四方;買古董,蓋大房;抽鴉片,搞婆娘。’有錢大都這幾樣做全,家也就敗得差不多了。”
“城裏,好多善事等到人做……”
“不打碑的善事,幾人做過?”
……
高素儒門口也賣些雜貨酒食,全家懶洋伏氣,也不怎麼認真對付,連個櫃台都沒有。後間是臥房,穿過道出去是斜坡,搭一大片露天旱地吊腳曬台,平時晾衣服,也擺幾盆不景氣的花。右首邊一間敞亮房間,屋頂上安了明瓦,一排窗,三口大書架上壓著線裝古籍和時新書報,幾本《東方雜誌》散在躺椅和書桌上。
高素儒的確高而瘦,在學堂教算術。喜的卻是古今文化,幼麟的父親鏡民先生最是器重他,說他“學問嚴峻,思路文明”。
他抽水煙袋,有時也來幾口鴉片煙;不過不上癮,煙盤上的行頭不講究,對這玩意他有個說法:“認不得真!”
幼麟上午十點多到的高家,素儒正在翻一堆書,站在梯凳子上,“你來早了,是晚飯。”
“喜喜講你要我來早點,”幼麟笑了,“你看,你看……”
“正想問你一個字,我寫給你看——?,怎麼個讀法?”
“我也讀不太清楚,好像是一種七孔笛子之類的東西,是不是讀做‘恥’音,你問問藉春,他不是等下也來?”
“他讓我問你!”
“你找這個字做什麼?”
“一首詩上要用它。”
“字都讀不明,怎麼用?”
“你看你!之所以要查嘛!一首詩裏頭有一兩個‘險’字,味道足些!這是詩人常用的辦法……我是故意要難一難那些品評的人……”
“先把自己難住了……”
“一般品評的人,自己詩都做得不大好,隻是品位高;談起別人的詩,像後娘打前娘崽……”
高家大女兒金秀是女學堂的學生,端了把大宜興茶壺和十幾個杯子進來,“張家三滿,你好!”
“今天又要累你媽和你嬸娘!”
“累哪樣?請都請不到。”笑著走了。背後一條大辮子。
放過午炮。王家的“跛大”挑著燉牛肉擔子過山,叫進屋後,兩人坐在矮板凳上慢慢吃起來。
素儒叫妹崽到洞庭坎口口上福具順酒鋪打四兩綠豆燒來。
幼麟想到素儒自己鋪子賣酒又到別處打酒,好笑!
“跛大!”素儒問,“聽講你婆娘跟一個高村人跑了?”
“噢!”
“屋裏怎辦?”
“噢!大妹崽六歲,小伢崽兩歲!大管小唄!”
“這婆娘他媽心狠。”素儒說。
“噢!”
“那野男人做哪樣的?”
“聽講是扒船運鹽的!”
“喔!是了,日子靈活!——跛大,熬住點吧!孩子長大就好!”
“熬不熬都是一樣——幸好全城都體恤我……”
素儒一個人把四兩酒喝完。算了錢,招呼跛大出門。
“看看!”素儒對幼麟講,“你們共產黨總是講階級壓迫,跛大的痛苦是哪樣壓迫?婆娘讓人卷走了,這種‘人情壓迫’最是傷心斷腸,你共產黨難管,難救!”
“到了共產社會,社會道德、文化文明會朝好處變的!”
“惟願如此。不過我看人情這東西難變!”
“我不敢講!”幼麟說,“那時候人權平等,受教育機會多了,腦筋在進步……”
“那時候,跛大婆娘不跑了?”素儒問。
幼麟懶懶地、文雅地抬起頭,向素儒微笑。
“不想講了,是不是?”素儒也微微笑。
“唉!素儒,時候沒到,叫我怎麼講?”
……
時候沒到,客陸續來了,果然是喜喜講的那幫人。隻有上海客沒影子。
“你怎麼認得上海客?以前沒聽你講過。”韓山住在素儒斜對麵弄子高頭,才幾步路,倒作古正經穿了雙薄口黃皮鞋,亮炸亮炸了,還故意坐著蹺二郎腿,一晃一晃引人注意。
劉三老一到,使大家興奮,忙著招呼他坐,奉上茶,他自己掏出根講究的瑪瑙嘴“吹吹棒”燃起來。他今天穿了件大襟舊團花黑緞子棉襖,包了縐紗帕子,一點不像外頭混過多年的老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