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地方流傳的新聞最是準確,精煉,也少漫發感想。因為曹津山店鋪兩邊都擺著矮矮的紅漆長板凳,小酒桌,時不時衙門的人在這裏會友擺龍門陣。
沙灣萬壽宮門外寬寬的岩板院壩幾棵大樹底下,上坎子進門兩排青光岩凳上,到夏天也算個新聞傳播點。
正街城隍廟弄子裏,沒進廟,左首一家姓米的“精裱古今名人字畫”鋪,也算個小據點,朱雀城的文化精粹分子,偶然會在這裏相遇雅集。
東門外五裏接官亭、涼水井,靠河邊的吊腳樓過路飯鋪對麵,長滿虎耳草、翠蘚和芷草的井邊周圍岩石,千百年為人的屁股、草鞋磨得光溜溜,是個過路人坐臥兩宜、喝涼水歇腳的好地方。古人說“有井水處必有柳詞”,地方該在汴梁,認識柳永的人也不多。要是講“有井水處必有新聞”,那本地人人都明白了。
這地方好就好在離城遠,講完新聞就走,誰也不認得誰,真要追查,可以不認賬。所以這裏說話最是放縱舒坦。
朱雀城沒有報紙,無線電收音機軍隊也才剛用,老百姓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偶然見到一回就罵:“日你媽!那麼多線還講無線,占這種口頭便宜做哪樣?”
所謂的輿論就是這種街談巷議。
到了城裏縣黨部發起這場遊行之後,每個角落都談論起來。
“要是全中國都像朱雀城行動起來,洋人怕就不敢欺我們了!”
“是省城上頭先搞起來我們才搞的!要好,也是上頭先好起來!”
“講來講去,這都是要膽子、要臉皮的事。想想看,一個婆娘家,臉上畫得亂七八糟,穿得叮鈴啷,跟著一大幫男人在街上扭來扭去,要是我屋裏的婆娘,我臉往哪浪放?”
“就是女學堂那個柳校長唦!她早就有膽子唦!一個得勝營的妹崽,在桃源讀書讀得好好的,忽然間跟人‘自由’結婚了……聽講屋裏老人家還是個體麵人……”
“蕭縣長都讓她幾分。上回全縣運動會,她讓女學生穿粉紅色薄菲菲的裙子跳舞,縣長不準,她去吵!後來就讓她們跳!算怕了她!”
“對!這婆娘家越搞越凶火。教學生唱一個叫做《可憐的秋香》的歌,頭一句就是‘卵(暖)和太陽’!哪樣‘和太陽’不好?要‘卵和太陽’!下流成這副樣子。有女兒我才不讓她去上那個鬼學堂挨糟蹋。聽到講,唱到這個字時,女學生嗓子都特別低,臉頰紅完了!”
“還有一個歌咧!聽到講過嗎?叫做《麻雀和小孩》,想想看,一個小孩當然有一個‘麻雀’卵!你唱出來做哪樣?你還是為人師表,一天到晚‘麻雀’‘卵’!”
“不是真的罷?”
“哪會不真?登瀛街教育局的人傳出來的。哪!這回自己又現身說法了,你看她臉皮厚不厚?”
“那我看這婆娘逃不了傷風敗俗的罪,坐班房算便宜她……哼!講不定要真遊盤街!”
“要真挨遊街,一個婆娘家,我看不如一索子吊死算了……”
喜大吃完夜飯來報,岩腦坡高素儒伯伯屋裏明天請吃春酒,怕大家年底應酬多,提前找幾個好朋友會一會。
“有哪些客?”
“沒聽清,遊先生怕有,方若滿滿也有,方麻子伯龍執夫伯伯,怕出差了,本來也有;還有韓山滿滿、胡藉春伯伯,講還請了劉三老,又還有個上海客,是個有匡[67]的……要你早點去?”
“喔?有匡幹我哪樣事?人太多了吧?”爸說。
“請你去你就去吧!那麼熟的人……”媽說。
“唉!好吧!去就是了!怎麼‘早’法?”
喜大在門外遠遠地回答:“我沒問,他沒講!”
……
岩腦坡在南門外。過永豐橋直往上走,走,走走,靠右首邊一家就是。
要是一直往前走,見到柵子門。過柵子門一個院壩,右手幾家硝牛皮的作坊,左手都是廟和祠堂,玉皇閣、龍王廟、閻王殿、傅公祠……不穿過柵子往左邊上去是文昌帝君的文昌閣,白衣觀音的尼姑庵石蓮閣;再往山上走那就高了,倒是一路三千多石坎子,樹木森穆鬱蔥,山穀有廟有和尚。一路上去有七八口涼水井,是朱雀城幾座名山之一,叫南華山。
岩腦坡也有磚石結構的好房屋院壩,朱雀城拔尖的大家宅第這裏居多,隻是都夾在木結構普通百姓房屋之間。
從永豐橋上坎子這一路上,商賈做的都是藏而不露的大生意。朱砂、水銀、鴉片、生漆、桐油……這類東西。店門敞開,幾個人坐著擺龍門陣抽水煙袋或“吹吹棒”。貨在別處。貨為什麼在別處?有的因為氣味不好,占地方大;有的雖然占地極小極小,卻是金子樣的貴重,要等買賣談準之後,從某個嚴密地方提取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