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舅娘是在這種特殊的好山、好水、好太陽、好空氣裏頭養大的。論天分,就是這種天分。正麵迎接生死命運之外,與挑水種菜一樣,還須得弄槍。不是鬧玩,不是愛好,是習慣和家教。

廚房好鬧熱,幺舅娘和巧珍抬出兩口大腰子形木盆,又提來兩塊擱板。幾張長條凳、矮板凳,兩把殺豬快刀,各安排在良好順手位置。

太陽剛露在照壁頂上,人馬就回來了,八個人抬兩隻野豬重重地撞進院壩。幺舅娘將各人隨身的步槍、駁殼、馬槍和子彈帶都收進屋裏。端出兩大疊苗碗,兩個“銅官”窯大壺熱茶。

碗就碗,為什麼要說“苗碗”?

苗族長年住在山上,占盡了大自然的便宜,鍛煉得好身架,一鋤頭下去尺把深,一鐮刀一根柴,跳岩抓山羊,爬坡追兔子,四五十裏趕場去買半斤鹽,一兩百斤的小牛背著過河……這都是大碗吃飯,大塊吃肉,大瓢喝水弄出來的。誰耐煩用小杯小碗,挖耳匙、牙簽挑東西吃?

所以,苗鋤頭、苗釘鈀、苗犁耙、苗糞桶、苗鐮刀,甚至苗“夏”[53],城裏人都用不動。

用不動就用不動,苗族人從不強迫你非用不可,也沒有嘲笑你是個漏氣的豬尿泡。

城裏頭和鄉下,常常把文明差別代替生活道德差別。你用洋油美孚燈他用桐油茶油燈;你用紡綢、華絲葛他用麻布、家織布;你聽留聲機他聽雀兒叫。以後科學發達了,你坐車、坐飛機他走路、騎馬;你有電風扇、空調機他坐在樹陰底下乘涼。這種差別有什麼值得驕傲的?

你婆娘穿旗袍花裙,屁股扭來扭去他看了難為情;你吃西餐,炒也不炒的生菜,酸不酸、鹹不鹹的湯,咬帶血的牛肉,他聽了就想嘔;你有錢存銀行,他有“花邊”放進罐子埋進土裏;你能說得上哪個文明?

嗟來之文明就值得那麼傲慢?左邊叩完頭,換個方向再叩右邊,怪不得在洋人麵前永遠直不起腰。

從古到今,苗族人從不打孩子;討老婆,唱山歌,趕場自由戀愛憑本事;夫妻之間從來經濟獨立;老人到處受尊敬;崇尚信義,嚴守節儀;注意公道是非;忍辱負重,牢守紀律;但是你別惹翻了他,眼睛一紅,看那掀起的漫天風雷!

“苗碗”也好,“苗老淮”[54]也好,當麵是講不得的。他們的反應會讓你切身體驗到一個民族尊嚴到什麼程度。

野豬其實不算小,攤在地上,足足占滿一張曬穀席子。

人們這才開始活動起來。洗腳,喝茶,抽煙,輕輕地說話。四個人分成兩組,各把野豬抱到木盆的擱板上,再進廚房提來四五桶熱開水動手起來。刮毛、剖肚。幺舅夾在大夥裏坐著,抽著他的“吹吹棒”[55],閑適得像沒出過門。

二舅娘牽著狗狗的手,“莫走近,莫走近,你聞豬肚子裏那股騷!”

幺舅娘雙手叉在腰上,正等著新鮮野豬肉下鍋。這頓早飯看來論不得時候了。

一股股熱鍋、熱茶油、辣子、大蒜、蔥、薑、花椒、料酒、麵醬湧起的鬧熱、香味,直撲到院壩,直朝所有人的鼻子裏、眼睛裏、耳朵裏、嘴巴裏鑽。

在這塊土地的人看,是整體享受的前奏。外頭人,尤其是太太小姐們,都會說受不了。先生們有點頭腦的便會苦著臉,“哈哈!真有意思!簡直像一場交響樂!”外頭的文人動不動就說這個、那個像交響樂。

你懂個卵!交響樂比得上它?

“分碗!分筷子!”幺舅娘叫起來。

差不多半隻豬的裏裏外外,經過熏、燜、燉、炸、蒸、炒之後快要出場了。

已經響過午炮了。急性再急、脾氣再暴的人也不能不安下心來。大家簡直在準備一場你死我活的廝殺。

矮板凳在地上圍三個圈。酒壇、碗放在地上,筷子、調羹放在碗上。人已經坐定,碗裏倒滿酒。

這時候狗們除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之外,一個貼一個湊到主人身邊助興。似乎是沒有人覺得討嫌。講句良心話,野豬一大半是它們出的力氣。

這些狗乖,不像一般家狗四處嗅聞,哄搶骨頭,尾巴撣到酒碗裏。它們自知這是種“入席”的場合,要有品位和深度,優雅地坐著,咧嘴微笑,尾巴根輕微地晃動,懂得耐心、從容地迎接酒筵開始。

幺舅把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圈起來就為的是讓這些“狗客”入席。狗這個東西從來以為自己是地盤主人,對客人缺乏涵養。

臉盆大的砂缽子燉貨底下照例墊了個火爐子熱著,旁邊一砂罐清燉腸、肝、肺。其他炒貨、燉貨、燜貨以及青菜、蘿卜、酸辣子、酸豆莢、鹽水紅辣子放在四周。

這幫人,昨天白天不曉得有沒有困過。要是沒有,昨天一整天、一整夜翻山越嶺,今天又一個白天,看他們吃成洶湧澎湃的陣勢,不免令人覺得這世界的確有意思。

二舅娘帶狗狗坐在門檻上,端碗飯,滿是肉。狗狗看著院壩地上三圈人,也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