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不得,他們會踩著你!”二舅娘說。

酒喝到快定更炮時才開始吃飯。這時幺舅娘也端了碗酒來跟大家喝了。眾人舔幹酒碗各自裝飯。妹崽在砂缽子裏添了第一千回菜……

月亮上到屋頂,滿天星。以為這幫人都快死了,沒料到還爬得起來,背上槍,帶著狗,提著十來斤肉,摸得到自己屋門回家。

太陽照到窗子上,幺舅娘叫醒狗狗。

“起來,起來,看鄉裏挑哪樣來了?”

狗狗被幺舅娘夾到穀倉底下樓板上一看,一地的新核桃,兩排籮筐裏都是新板栗。牆上掛著一撲撲的地蘿卜。還有一個小籃子陣陣噴出沒聞過的香味,“地枇杷,沒吃過嗎?”

幺舅娘塞了一顆到狗狗嘴裏,狗狗說:“糖!”

“哪裏?哪裏?糖什麼東西?有地枇杷香?”幺舅娘自己也來了一顆,“你好高興嗎,是不是?家婆屋裏好罷!”看看狗狗,“你這伢崽沒有喜樂!”

三歲大點的孩子懂得什麼高興,什麼喜樂?安全滿足是了。再大點的時候你給他買件木寶劍、木關刀,他在戲裏頭見過殺人了,或許他會模仿一陣;就像你給妹崽家買個布娃娃學做媽一樣。也談不上什麼高興和喜歡。

不像後來的人入黨,做勞動模範;年輕和尚還俗結婚;政客砍碎了政敵腦殼篡位;討飯的叫花子戲場門口撿了一大包錢……

狗狗見這些東西,天理就該如此,像吃奶一樣,再多也隻能感覺到“合適”。

幺舅娘說:“狗狗轉城裏,幺舅娘送好多好多板栗、核桃和地蘿卜給狗狗,讓狗狗天天吃,想著幺舅娘……”

狗狗蹲在地板上忙匆匆地撿起四五顆核桃,又撿起十來顆板栗往荷包裏塞。

“你撿做哪樣?先前講好要送你好多好多……”

“我給沅沅姐,沅沅姐要我帶轉去……”

“洗臉!狗狗!滕妹,你帶狗狗上哪裏?”家婆叫著。

“來了!來了!在這裏,在這裏!”幺舅娘馬上夾起狗狗轉到屋裏。

“狗狗臉都不洗,你看你,這麼喜歡他,報他媽送你算了!”家婆說。

“三姐要肯就好!”幺舅娘放下狗狗,“狗狗,你送我做崽好不好?”

狗狗看著幺舅娘,“我帶桃子板栗送沅沅姐吃。”

洗臉的時候,幺舅娘問家婆:“娘!你在寧波,見過洋人喂伢崽嗎?聽到講自己不喂自己奶,喂牛的奶,那怎麼長得大?牛那種的奶喂人,伢崽經得住嗎?……”

“事情是有的,”家婆說,“把牛奶灌在瓶瓶裏,尖尖上安一個橡皮奶嘴,就讓伢崽這麼吮。是呀是,要不是講,洋人身上有股騷氣,重得很——我在福音堂親眼見過。洋婆子心狠——”

“要不人總說洋人牛脾氣、牛脾氣,怕是從小牛奶吃多了……”幺舅娘還想發揮下去。

“不曉得的事,宣講多了不好!”幺舅橫了她一眼。

“你這個人總是這麼沒趣!”幺舅娘說。

幺舅瞪起眼,“講蠢話有什麼趣?不懂得的事要多聽!少講!聽,不會把人聽蠢……話多的人一定蠢!”

“有時,也要讓人講著好玩……世界上也不能光是聰明人講話……你這人,整天不講話,也不讓人講,也難像正經日子……”家婆眼看要幫幺舅娘了。

“是呀!娘。”幺舅起身,“我看看院壩,花好久沒水了……”掀開門簾,出房去了。

“真好笑!院壩有哪樣花?要走,好不容易擠出這兩句……”家婆說。

幺舅娘笑起來,“狗狗呀狗狗,幺舅好不好笑?”

狗狗不明就裏,“幺舅不笑……”猛搖頭。

忽然門外遠遠的有人打鑼。

“娘,你聽!”

“賣棒棒糖的罷?”

“不像!賣棒棒糖沒這麼響!……”幺舅娘話沒說完,夾起狗狗就走,來到腰門邊站定。

鑼聲遠遠地來了。一群浩蕩隊伍,前頭兩個背駁殼槍的兵,兩麵大鑼開道,四五個人拿著竹板子,後頭兩人押著張家“地鼓牛”的婆娘,反剪著手,五花大綁,白麻布單衣底下一身汗,奶奶都看見了。她低著腦殼一聲不作。背後一個捏著從竹掃把裏扯出的竹刷子,一下下地抽她的背脊,狠得像跟這婆娘有世仇,抽一刷子問一聲:“講!你是不是野婆娘?……”

楊把總在隊伍末尾壓陣,像個花臉蓋蘇文,惡得嚇人。兩邊幾百跟著看熱鬧的人都死寡著臉,腳板鏟起股陰風和灰塵。上了坎,人群跟著鑼聲走遠了。

幺舅娘抱起狗狗往回走。

“幺舅娘!你做哪樣?”狗狗問她。

她沒答應,她不想講話,連氣也不想出。

進了房,放狗狗在矮板凳上,自己靠進門的屋角站著。

“你怎麼啦?”家婆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