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舅娘“哈”的一聲把狗狗擁在懷裏,“我就曉得我喜歡你!”一邊說,一邊走進屋裏。
跟著的這幫人都沒有表情。各人掛著帶紅穗子的駁殼槍。腦殼上包著黑縐紗絲巾,腳上黑綁腳,草鞋。
登時引來一群狗,幺舅娘低頭稍微瞟了一眼就直上染翠園。她把狗狗夾在腰間,就像剛打來的一隻麂子。
“娘,我回來了!”說完這句話,放下狗狗。
“唔!——報巧珍燒水做飯給那些人用。”
“曉得了!”幺舅娘順手帶走步槍。
幺舅坐在火爐膛邊小板凳上,一動不動。老婆進來出去,頭也不抬,隻抽著他那根細細的旱煙杆,忽然對著窗外喊了一聲:“鸚哥坳去了嗎?”
窗外幺舅娘的聲音:“去了!”
“子彈呢?”
“還了!”
“好多?”
“五百六十發,不夠,一時拿不出,補了四十發駁殼的;問,要是你不喜歡,下個‘場’他自己來補給你……”
“唔!麻個皮!做人總是這麼不抻抖——讓那些人吃飯、洗腳完了回家!後天吃完夜飯帶家夥來這裏集合,聽到講板栗坡有群野豬——報送他們不要帶夾子、鐵鎖……聽清楚了嗎?”
“清楚了!……我們狗行嗎?”
“狗?三、七不行,‘毛鼻’[51]叮了眼睛。”
“那我報他們帶狗。”
吃過夜飯,天黑的時候,來了許多黑影子,還有狗。那些狗跟家裏的狗都熟,可能自度主人的身份,雖然顯得高興,低聲呼喚著都局促地夾著尾巴在主人膝下打圈。
沒有人大聲說話,幺舅夾在人叢裏烏聲烏氣地招呼著,黑壓壓一群從後門走了。
一晚上清清靜靜,雞剛叫過頭遍,就有人來拍後門。幺舅娘提著支駁殼槍頂上膛,肩貼著門牆,輕聲地問:“哪個?”
“頭胎!”
“喔!”幺舅娘邊開門邊問,“手氣怎麼樣?”
“大的跑了,兩隻中豬,每一隻擔多一點……要我趕轉來報人燒水燙豬……”
“野豬燙哪樣?”野豬原是連毛帶皮砍開。
“幺老爺講的豬鬃做刷把……”
“豬那樣小,要幾根鬃拉鞋底怕做不到了。”
“原是都埋伏好的,豬公豬娘殿後沒走到垛場,那兩隻中豬已經遭手,要是大豬,怕哪樣都有了。”
“人,到哪裏了?”
“說小,也一擔多一隻,走得快,換著人抬,怕也要到早飯前。”頭胎說完,坐到花台子邊,打響火鐮抽起煙袋來。
幺舅娘正要去報人招呼早飯燒水,聽到屋裏頭家婆聲音,“狗狗,狗狗!快醒快醒!你幺舅打野豬回來了。”便又轉身進家婆屋裏,“娘,豬不大,沒有好鬃。”
“是了,是了,這是埋伏得不得法,放得太淺。想想好笑!才是鳴鑼開道你就響槍,你不把官老爺嚇走?這麼大的人了……”
“這,他應還是曉得的;怕有別的原因……”
“老太,那邊黃茅草多,隻前頭一塊十張床的苕[52]地,轉不來彎,也不敢追!”頭胎遠遠地搭腔。
“那,還都肥吧?”家婆問。
“快臘月了,哪能不肥?”
灶房裏熱鬧得像過年。家婆和幺舅的脾氣,屋裏頭有時靜得一點聲音沒有不好,有時吵也不好。家婆有時將就幺舅,幺舅有時將就家婆。歸根結底,幺舅總是將就家婆的多。幺舅娘掌握著火候,該鬧熱時就掀動起來,像個音樂指揮。
幺舅娘那麼年輕,那麼紅豔,本來應該說,朱雀城不出這種女人的。其實好像哪兒也不出這種女人。既然這樣那樣了,她應該潑辣,倒是反而輕言細語;那麼有儀態教養,卻是個鄉裏妹崽一字不識。生不出子女自己不歉然,幺舅也不在乎。
家婆和幺舅娘之間從無糾紛,不齟齬,像是誰也不想試探彼此的火脾氣蓋子。
家婆叫她“滕妹”,她叫幺舅做“嚇”,幺舅叫她時輕輕咳聲嗽:“嗯哼!你把那個……”
狗狗看到幺舅娘兩鬢邊搭下的黑頭發,要不要手就撩一下,時不時腦殼甩一甩,心裏想:“幺舅娘好像匹馬娘。”
從來沒人提起,幺舅娘應該有個名字。
得勝營是朱雀城的“鄉裏”,幺舅娘家在“板坳”,“板坳”在山裏頭,不提,誰也想不起這地方。家婆說過,“滕妹的家,‘山得很’。”所以“板坳”又是鄉裏的鄉裏。
你說幺舅娘的家這樣、那樣,“山得很”也好,什麼都好,她自己也幫著說,提供你沒說到的地方。
那地方也實在偏,連社會價值、情感層次、道德分野都十分迷茫。喝水、吃飯、吃菜、穿衣、走路、點燈、住屋,天經地義都不花錢;聽說城裏人買花戴,買水喝,不走路隻坐車子……覺得做城裏人真造孽可憐。
隻有幾年一兩次外來的殺戮才須要認真對付。於是厚牆、小窗眼、碉堡、躲藏的山洞、洋槍洋炮、戰略進攻和防守意識才開始講究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