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在學校忙,顧不到自己的孩子。蠢不蠢,怕是有點怪!”幺舅說。
“哪裏怪?是認生!不清楚我們是什麼人。親情這東西教不出的,要慢慢浸潤。”家婆說。
擺飯了,幫廚的姓許,叫做巧珍,是個胖婆娘。煮飯炒菜之外還管挑水、破柴、種菜、喂豬狗雞鴨。大臉、大嘴、大手、大腳、大奶奶。外婆和她商量過,要笑就在廚房笑,別一路笑進來,響得耳朵聾。所以她端飯菜進屋時,隻咧開大嘴,眯著眼像一段無聲電影。
問她有沒有男人和孩子,她說:“麻個皮!都死絕了!哈哈哈!”
才四十來歲,跟家婆娘家那邊好像有點遠親。
狗狗其實飯吃得很好,用一把銅匙大口大口舀著吃。幺舅夾了幾筷子燒臘豬腳和豬耳朵,又是蒸肉餅,又是燉蛋,把個碗蓋得滿滿的,還吃光小碗裏的“君踏菜”。
外婆見他直咕嘟咕嘟吃飯不說話,也不挑食,便望了幺舅一眼,幺舅問狗狗:“還要哪樣菜,報幺舅給你夾!”
狗狗搖搖頭,隻顧低頭撿拾碗邊剩下那幾顆飯。
二舅原也是靜悄悄地吃飯,感到周圍的空氣十分融洽,不免詩意湧上心頭:“嗯,嗯,二十四孝第二孝,‘周剡子,性至孝’。父母年老,俱患雙眼,思食鹿乳。剡子乃衣鹿皮,去深山,入鹿群之中,取鹿乳供親。獵者見而欲射之,剡子具以情告,乃免。……親老思鹿乳,身穿褐毛衣,若不高聲語,山中帶箭歸……”
幺舅說:“你看你比狗狗不如,狗狗吃飯不說話,你一大串一大串沒有關係的話!”
“二哥說的是二十四孝剡子故事,他是想到些什麼好事了……”家婆說。
二舅娘看二舅一眼,低頭吃飯。
“是好事,娘說的是好事。‘竇燕山,有義方,教五子,名俱揚’……”二舅一臉溫馨地看著狗狗,“……教五子,名俱揚……娘!我講有義方,竇燕山是個古人,他有義方……我也疼狗狗,我把狗狗當兒,不是真的當兒,我心裏把他當兒……”
“好啦!你把飯放下。你要回屋了,夜了!”
家婆把狗狗抱在懷裏,接過二舅娘遞來的熱毛巾幫狗狗擦了擦,順手在床櫃裏取出了蚌殼油給狗狗擦了。
幺舅坐在火爐膛邊,不經心地用火鉗子夾著火炭壘來壘去。巧珍收走碗筷,桌子擦過,吆喝狗跟她去吃飯。二舅娘帶二舅回房,跟著轉來,端來一腳盆熱水。
夜了,真的夜了。狗靜悄悄一隻一隻地回到房裏牆角。
家婆解開裹腳布。那麼長的裹腳布裏藏著一隻粽子般的小腳,狗狗睜大眼看著又解開另一隻。二舅娘坐在矮板凳上幫家婆細心地洗腳。狗狗彎腰瞧了瞧自己的腳,暗地裏試著動了動腳趾。
家婆仔細擦幹兩隻小腳顯得舒服得意,“狗狗今天跟家婆困。”
“你看,狗狗跟家婆困了。明早晨起來,二舅娘給狗狗煮糟酒湯圓吃,好!讓二舅娘幫狗狗解衣。”二舅娘轉過臉問家婆,“娘,狗狗困哪頭?”
“困哪頭?不就隻有一頭嗎?喔!對了,這被窩窄,我還扯小小的鼾,那讓他睡腳底下罷!——狗狗,你掀不掀被窩?”
狗狗不明白家婆的話,隻好搖頭。
“那好!”
二舅娘擺好枕頭,幫狗狗蓋嚴實被窩,摸摸他的頭發,“娘,狗狗頭發真不像我們柳家人,又細又軟……”
“你還掛牽我們的硬頭發?我都愁了一輩子!”家婆的頭發又粗又鬈,梳起頭來費十倍力氣。狗狗媽也有一頭柳家鬈頭發,人背後說她是洋婆子,很讓人生氣。
一老一小安排妥當,放下帳子蓋好爐膛的燃炭,端起洗腳盆,輕輕出去了。
狗狗睜大眼睛在黑夜裏,體會著一種新的經驗。牆角有群睡著的狗;陌生的親人和陌生的房子;用不同的方式說話……忽然他緊張起來,想到不太遠的某個地方有一對不像腳的腳。
人竟會有這樣的腳。他從沒親眼見過解開裹腳布的赤裸裸的腳。
太和婆裹腳布包著的一定也是這種腳,但是,它是一對穿著花鞋、掩飾得很正常的、不引人注意的腳,何況,這對腳跟他這麼接近,說不定就在眼睛旁邊或鼻子跟前。
要是它稍微像一點腳就好了。狗狗看到骨頭被壓縮在一起,毫不分明的兩根皮包著的帶尖的骨頭無論如何不該是一對腳。
厭惡,恐怖,連帶著失望……
半夜,家婆意識到腳底下有個外孫,使用雙腳輕輕探索了一下,會不會掀了被窩?怕的是小孩子夜半受涼。
腳底一片空白。
她嚇得坐起來,床櫃抽屜摸出了洋火點燃美孚燈,掛起半邊帳子一看,狗狗沒有了。
幺舅、二舅和二舅娘聽到聲音從下房披著衣服跑進屋,見家婆呆坐在床上。家婆手指空著的腳那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