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舅補充說:“這兩個人慢太討嫌!把狗狗放在我的馬上先帶回來的!他兩個還在路上。”
“吳小小,以前住二龍隔壁那個。和滕家那個叫什麼英的……”
“喔!我曉得,做過一段狗狗奶娘那個徐三坨的婆娘吧!好笑也算好笑!五十多歲的人還有奶!”家婆說。
“哼!足得很咧!要不然管兩個伢崽吃足喝飽?一天幾餐豬腳、雞娘湯,喂得她那滿兒比狗狗還肥……”二舅娘接到說,“古時候就有人講,老娘奶比嫩娘奶養人;我看也是,要不然怎麼老雞娘燉起湯來一定要比嫩雞娘濃……來!狗狗,跟二舅娘洗澡去!看你看你一身泥粉粉……”
“火爐膛多加點炭,莫冷了他!”家婆關照著。
“曉得,旺得很!”從家婆房廳出來下了幾級石坎子,穿過天井,正廳左廂房便是二舅娘的臥室。
澡盆老早擺好,房裏頭暖和極了。二舅娘叫出那一群看熱鬧的小狗和兩個小丫頭,自己調勻了水,把狗狗抱在紅板凳上站好,罩衣、夾衣和汗衣一件件脫下來,脫到褲子便說:“狗狗,狗狗!你自己聞聞,一股尿騷!”還真的讓狗狗聞了一下,“你屋裏都沒人管你,老的老,忙的忙,小的小……”
“我不喜歡你總總講話!”狗狗說。
二舅娘笑得好厲害,“你不喜歡二舅娘也要講。狗狗不來,二舅娘沒有人講話。狗狗來了,二舅娘要講好多好多話……”
二舅是個讀書人,自小害過一種什麼病,把腦筋燒壞了,四十多歲的人才是一個十一二歲的人的心態。溫和,簡單,人雲亦雲,出不了主意。詩詞歌賦朗朗上口,滾瓜爛熟,卻是難見趣味。家公在世的時候給他討來這位不識字的賢淑的二舅娘,打發一天又一天的二十多年平常日子。
生活停止不動,曾經有過悲哀,有過寂寞,有過牽掛……都過去了。屋子深而大,地下是石板,周圍是高牆,房裏塞滿櫃、台、桌、椅和箱子籠屜,厚厚的木地板……隔絕了她從來不懂的外界的消息和文化。二舅一早起來魏晉唐宋地吟哦,較之公雞報曉對她更失意義。生活一切中規中矩成為習慣,無欲求,無企盼,無認命意義。她相貌平常,誰人見過都容易忘記。她跟家婆簡直是天淵之別。
家公在寧波當知府的時候,家婆已是全城聞名的美人。現在七十多歲還見出極微的痕跡。白皮膚白牙,高展的眉毛,明亮的眼神,舒挺的鼻梁,薄嘴角上翹顯得時時在向人微笑。
丫頭打碎她往年從寧波帶回來的玻璃金魚缸,她定了定神:“——以後搬這類東西,膀子莫撐得太寬,稍微欠起點腰,路中間慢慢走,看準幾步走幾步,東西就少打得碎了——像我,不搬東西,不做事,就不打爛東西;要做,還不是常常打爛;難過沒有用,以後用心點就是……”
丫頭走了,她才對二舅娘說:“真可惜,幾十年了,是我做新娘時人家送的……”
她常把以後的方案代替譴責。
狗狗洗完澡,換上衣服,二舅和二舅娘抱他回家婆房裏,看到滕孃、吳老滿正跟幺舅和家婆說話。
“要不要我在這裏照拂狗狗?要,我就留下來跟狗狗一齊回城裏。你老人家看……”滕孃說。
“這裏有人料理的。你跟老滿明早晨就轉去,教狗狗媽放心,十天半月我這裏派人送狗狗回城。老滿挑一擔核桃、板栗回去。這裏十吊錢,各人拿五吊——灶房裏飯預備好了,吃完飯早點洗腳休息。被窩現成的,到時候問秋菊瓊枝就是。”看了看老滿,“你呢?穀倉旁邊有現成的床……”
“免了!免了!我街上有熟人,還要和他們擺擺龍門陣,吃完飯我就走……”吳老滿說。
“那你明天大清早就得過來。”
“那是,那是,誤不了的。”
屋裏大大小小八隻狗,名字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叫誰誰到。要是叫聲“都來!”便都一齊擁上。眼前夠格上山的一半也不到。數目越少,年紀越大。打野豬,打熊娘,狗隻耗損得厲害,所以要常常補充。狗這種東西,在家嫌吵,上山嫌少,是沒有辦法的事。它們都擠在家婆房裏屋角睡,不放過一絲響動;夜間老鼠、飛蛾,見什麼都抓。前幾年,一隻現已不在人世的狗娘在房裏咬過條響尾蛇。所以家婆從不嫌它們,隻是誰放屁誰自己出去。門是不關的。人說狗屁不臭,絕對不是!臭極了!一點點都聞得出來。
“狗狗!”家婆叫他,“你過來,我問你,在你屋裏自己會吃飯?”
“唔!”狗狗猛搖頭,意思是不要人喂,自己會吃;家婆看到狗狗搖頭,以為不同意她的說法,還是要人喂,便說:“那,開飯的時候讓二舅娘喂!”
狗狗搖頭。
“那麼我喂?”
狗狗又搖頭。
“這個崽崽!又不會自己吃飯,又不讓人喂,看你怎麼吃?”家婆說。
狗狗猛點頭,意思是“我會吃!我會!”家婆更糊塗了。
要是沅姐在,她會明白的,被擺布到得勝營來,狗狗常用的肯定和否定的簡單信號不通用了。雙方還缺乏溝通基礎。生,隻是由於不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