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沅呢?坐在一年級課桌旁一直低著腦殼,下課也不走,換個先生還是低著腦殼。放學了,到夜裏家裏不見人,以為在西門坡,西門坡也說沒有。提了馬燈找到學校,見她一個人坐在黑課堂裏,像中了蠱。牽回來還是不說話。第二天清早晨帶上西門坡,見到狗狗,抱起狗狗就走。

“狗狗,我們玩去!”

又好了!

“十月十日武昌城,滿城一片槍炮聲……”

這五六天女學堂全體師生忙的就是課本上講的這兩句話。五色旗紅、黃、藍、白、黑是按照漢、滿、蒙、回、藏設計的。後來曉得不夠周到,添了苗、瑤、黎三個進去,也不曉得插在哪個顏色裏頭,含含糊糊。其實這五個顏色得罪了好多人,全國幾十個民族都不滿意。

把“五族共和”的意思變成“青天白日”時間不短了,傳到朱雀城還是最近的事。考棚小學堂教體操的蔡先生就一直沒轉過彎來;這幾天麻陽鄉裏婆娘搭信屋裏老豬娘生了十二隻豬崽,跟“青天白日”上的十二個尖尖吻合,雖然中間的道理一時還想不通,算一家人的意思是再清楚不過的,也就緩和過來了。

萬先生這幾天做了祝雙十國慶節搭牌坊布置禮堂的總管,親身帶人上對門河喜鵲坡搞了很多鬆柏枝杉木杆來,棕繩、鐵絲忙了一陣,節牌、標語、大小燈籠一掛,儼然得很咧!

女子小學堂聽到信很不以為是。狗狗媽柳惠校長就問她外甥總務柏茂:“看人家‘男小’布置的!”

“看過了!”柏茂懶洋洋地說,“教育局、商會、縣政府我都看了啊!等大家搞得差不多我才搞!諸葛亮草船借箭,三天為限,立下軍令狀!”

“柏茂!時間不多了!這一回我可是隻信你的!”柳惠說。

“三舅媽!做,要做多少時間我有把握。現在我是在想,想好才做,比做到一半再改要好。這一回,比人好多少我不敢說,總不能比人壞,壞,是不可能的。”柏茂怕他三舅媽不了解他。

柳惠說:“什麼事一做,‘可能’都有兩個!”

柳惠又去找來教務主任吳曉晴。她是個讓人初看平平,越想越漂亮的那一類人,“你代我維持著他,要人幫忙給他調人。”

“可以!”吳曉晴說。

柏茂運來幾部分材料。做大小繡球早經裁好的顏色紙。國旗、黨旗,紅、藍、白三疊薄布……交給吳曉晴,“吳二姐,你召集六七個高年級同學打糨子粘一粘這些繡球,今天要!”

“人,到底是幾個?六個?七個?‘今天要’是上午?下午?晚上?”

“那麼,十個人!放學以前吧!”

“可以!”

柏茂帶了兩個木匠師父在校門口釘了一邊一個扁扁的木架子,上頭搭了兩條木條。沒幾下工夫就弄完走了。

這裏吳曉晴領著十個五年級的能幹學生,連教算術的田桂珍、教常識的李嶽、教國語的陳芳玲都來幫忙,圍著臨時卸下兩張門板搭成的桌子,難得有空大家這麼有說有笑地坐在一起,這時候來了柳臣鹽局局長找柳惠他三姐。

柳臣吳二姐是熟的,都是得勝營人。

“你找她有什麼事?”

“有什麼事,能講給你聽?”

“不講,我就不幫你找!”

“不幫,我自己找!”

“好!你打鑼喊吧!”

“是不是出去了?”

做手工的先生學生都偷偷地笑,吳二姐也裝著沒聽見。

“吳曉晴!你啞了!”

“啊!叫我呀!你找不到回來哪?”吳二姐剛說到這裏,放午時炮了!“你看,放午時炮了,該吃點心了,局長今天請吃麵還是米豆腐?”

“你看你莫要惹我生氣!我有急事找三姐!”

“有急事更值得請了……”

“好,好!你莫鬧!以後我一定請,好不好!”

“做什麼以後請?你聽,外頭‘竹梆梆’響,不是‘沙嗓子’就是‘老肥’的米豆腐擔子,來早不如來巧——周瑞英你快跑!叫擔子挑進來!”

擔子挑進來了,是老肥。

老肥的麵和米豆腐進過北京,是熊希齡總理邀去的,住了大半年,十分之有地位的名人。

這時,柳惠校長大概是從文廟那邊走出來了。

“哈!局長的三姐來啦!”吳二姐說。

“咦?你怎麼來啦?”

“你自己看看,你學堂的這幫人!我來找你,這吳曉晴大丫頭硬是不幫我找,還把老肥叫進來要我請客!”

“哎呀正好,剛放午炮,肥大!肥大!幫我也來一碗!”柳惠笑得要死。十個女學生不好意思站起來想走,也讓命令留下了。

柳臣自己居然狠狠吃了一碗米豆腐又加一碗麵,“老肥老肥!這筆賬你到楠木坪找吳曉晴她屋裏老人家吳敬川先生算,說他妹崽欠你這筆爛賬,要他老人家還錢!沒有現錢的話,朝她嫁妝錢裏頭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