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呀!去呀!肥大!你挑擔子上沅陵找他吧!他在那頭等你咧!”曉晴端著空碗揚著筷子說。
柳臣轉身對幾個女學生說:“你們各位的這位教務主任是個山大王變的,有朝一日會把各位帶到對門河喜鵲坡堡子上,畫個花臉,插了野雞毛,騎著馬,見過路的行商旅客,來一個捆一個,叫他們屋裏人拿幾百幾千‘花邊’來贖‘肥羊’,那比在學堂讀書、教書好!——老肥!我告訴你,你不要笑,要不然吳曉晴連你都綁上去,他們一天到夜吃米豆腐,吃麵,吃餃兒,連夥夫都省了!”一邊笑,一邊掏荷包算錢。
鬧了一陣,跟他三姐走出校門,遠遠聽到吳二姐她們戀戀不舍的聲音:“局長,歡迎常來啊!慢走啊!”
“三姐,我剛從上海帶回來一部簡易電影機,點洋油燈的,夜間到坡上放給大家看!”柳臣說。
“就為了講這句話,讓人綁了‘肥羊’?”
“這死苗丫頭,報她將來的男人狠狠克她!狗日的仗她人多!”
外公在寧波當知府時,外婆帶著媽媽姐弟們一直住在寧波城。柳臣算是在那裏長大的。後來外公死在任上,外婆好不容易把靈柩老遠從寧波盤回來。媽媽行三,桃源省二師範畢業後在常德一位開通的蔣姓老太太辦的女子學校做教務主任,得到薪水幫助她的妹妹念北京大學農科,考試用的都是媽媽的畢業文憑。
四舅柳臣和幺舅柳鑒那時都小。人家都說四舅相貌好,腦殼圓圓的像個袁世凱,一定有後福。當鹽局局長本也不錯隻是哪夠袁世凱的水平?長大至今剩下身段和腦殼像袁世凱之外,已沒有別的指望了。
這個人一直很自得其樂,有點錢但絕不擾人。佩服中國一切文化傳統。詩詞歌賦之外,麻衣神相、風水打卦、神農本草、苗藥偏方……無不興趣盎然,用也用得上,談也談得攏。偶有心得,便要運用;如果恰好這時有人上門求醫,病人算是十分運氣,貼上藥錢還會奉送盤纏晚飯。
好人不常做,做起來徹底。
一生隻有一個見笑的毛病,喜歡討小老婆。
他的“討小”不論相貌,也不管身份,隻要是合符麻衣神相裏的規格,都能忍住抬進屋來。
原來舅娘姓陳,是個大戶人家出身,賢惠,溫順,生了幾個男女孩子,算是四舅的老營盤。其他都各有自己的住處,生活雖然過得去,有不同的情調趣味,比起來究竟還差好幾段。尤其是正經熟人親戚辦事,都到常平倉老營盤找四舅,避免往明知的別處圖方便。
最近這盤找的是個瘦高、蓬鬆著黃黃頭發的女子,說:“這女子相好。眼前平常人,平常人摸不到出息,多少多少年後大家就會明白怎麼一回事。”
給這女人王家弄買了塊帶上下層樓的橘子園,百十來棵綠油油的橘樹,到冬天有二三十擔橘子好收。生了個六斤多重的頭胎男孩,三個多月後死了。一查相書,清清楚楚是橘子害的。招來幾個工人,兩天工夫鏟平了橘子園,片甲不留。
要賣沒有橘子樹的橘子園,誰要?自己也不住,讓它荒在那裏。就在橘子園隔一條小路的岩坎上看中了一座也是兩層木樓。窄多了,風水好;上次就是看錯半厘不到的方位。現在好了。
他弟弟幺舅是個打獵專家,喜歡馬和狗,花了好多精力時間在上頭。四舅覺得養狗也許有點味道!也牽了一隻沒甚講究的黃狗興高采烈地去街上散步。
街上熟人見了都覺得意思不大,甚至在背後估計,“‘一黃、二黑、三花、四白’,這狗不錯,夠六個人的!”
他朋友少,有時夢裏做首詩,記緊了,大清早走來找他三姐,站在院壩當中,隔著窗子朗誦給她聽,沒等回答,靜悄悄開門走了。
說的是今晚上四舅要來放電影。媽回家一講,大人們一陣恐慌,不又是上回照相那種怕人的事?孩子們當然喜歡得了不得。“放雷公炮竹都不怕,還怕看電影?這麻個皮的大人!”他們想。
人越來越多,又說怕,又想看,院壩都坐滿了。
“太也來吧!”柳孃說。
“來哪樣啊?看都看不見……”太婆說著說著,也讓人攙出來坐在當中最好的位置上。
定更炮早打過,還不見人到,“要不,黃了!”
“四舅這人不會!他不是為你,是為自己!他要抖新鮮東西讓人看。算是自己親手發明那麼興奮威風!”喜喜悄悄講給自己聽——
“好像亮手電筒。你兩節,老子偏偏四節,你四節老子找根六節來降你!大白天互相對著照眼睛;夜間照城樓子頂上的葫蘆。看哪個照得遠?這都是他媽的‘祖墳通氣’,出了報應,白白花了電油[38]錢!”
講到這裏,四舅來了。前頭走著打馬燈的柏茂。
四舅手裏提個繩子捆著的洋油桶大小的紙盒子。就這點東西?
四舅說天黑得不夠,要漆黑才看得分明。搬出兩張茶幾,各綁一根竹竿,左右兩邊牽繩固定,中間掛塊新斜紋白被單。大家將信將疑把事做妥。
婆隨時附在太耳朵邊講這些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