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肅靜起來。月亮漸漸升到東嶺上。
爸爸先來一段前奏,和弦溫暖得像蜜在流淌——媽媽站在琴邊,輕輕地唱起來——
“眉月一彎夜三更,畫屏深處寶鴨篆煙青,唧唧唧唧,唧唧唧唧,秋蟲繞砌鳴,小簟涼多睡味清。”
曲子完了,月光底下,大家沒有出聲,好一會兒才舒了口氣——
“嗯!歌詞清雅,可惜有的字眼混在歌裏不容易聽清,知道是哪個做的嗎?”太婆問。
“聽說是李叔同先生的。”
“哦!怪不得,他是個雅人啊!聽星廬說在日本見過他,一表人才的咧!”太婆說。
“好啦!到哪個啦?狗狗來一段怎樣?”婆高興地說。
沅沅湊到狗狗跟前,“狗狗來一段,狗狗會好多歌,狗狗乖,狗狗來!”
狗狗躲在太婆懷裏,笑著猛搖頭。
“鑼鼓還不夠,狗狗的勁頭還沒足,哪個先來?搞熱火點狗狗才出台。”得豫說。
“那沅沅!”四嬸娘愛惜沅沅。
沅沅坐在小板凳上嚇得把腦殼埋在膝蓋裏。
“起來!”保大猛地一聲。
“嗨!保大,叫妹妹怎麼這種叫法?高高興興的事嘛!沅沅乖,沅沅一天到黑照拂狗狗,狗狗叫沅沅姐唱一段哩!狗狗叫哩!”四叔說。
“沅姐唱!”狗狗走去拉沅沅。
沅沅笑眯眯站起來,不好意思,又不敢不唱,低著腦殼匆匆看起草裏頭的“亮火把把”一閃一閃,就說:“我和狗狗一起唱‘亮火把把’!”
“好呀!好呀!”孫瞎子擂邊鼓。
沅沅唱,狗狗跟著:
亮火、亮火把把,
來我門口吃臘渣。
你上天,
雷打你,
下地來,
我救你;
救你牛,
犁大丘;
救你馬,
過沅州;
沅州路上有朵花,
搖搖擺擺到謝家;
謝家門口有堰塘,
兩隻鯉魚扁擔長;
大哥大哥莫打死,
留到二哥討老娘[34];
討得老娘大又大,
一把椅子坐不下;
討得老娘小又小,
燈盞碗碗洗個澡。
唱完,沅沅趕緊抱狗狗,坐回到小板凳上。
“這回輪到狗狗了!狗狗,狗狗,你敢不敢出來?”喜喜、毛大嚷起來。
“敢!”狗狗的膽子嚇了大家一跳。
狗狗站在沅沅身邊:
打倒列強,打倒列強!
除軍閥!除軍閥!
國民革命成功!國民革命成功!
齊歡唱!齊歡唱!
“好呀!好呀!狗狗你這麼乖呀!真值價!真值價!”保大一夥人大叫起來!
“好啦!到你們啦!”四叔指的就是叫好的這一幫人。
這幫人馬上啞了!
“你看你們!死沒用!平時殺仗打通街,這一盤‘溜頭’[35]了吧!”柏茂罵起來。
“我來一盤!”毛大讓人真沒料到,“……叫呀!叫四寶哎哎!莫呀莫想她耶咳!若呀若想她呀唉!就呀就是幾扇把呀咳……”
“天高皇帝遠,屋矮王八多!”
“清明時節雨紛紛,八月中秋月光明!”
“天亮放醒炮,屙痢打標槍!”
“狗扯把,雞踩雄[36],豬公豬娘鬧王龍[37]。”
毛大還要唱下去,捫著肚子哭笑不得的爸爸嚷起來,“嚇!嚇!哪裏學來的野話!豈有此理!”
大家都說太不成話,毛大簡直是個痞子!
毛大像喝醉了酒,一動不動站在月亮底下。
沒想到高高興興的中秋節,落得這個收場……
爸爸難得到南門上倪同仁藥店裏。這是彼此都清楚的事。
坐下來的時候,倪同仁出來了,見到爸爸,打了聲招呼,“喔!來了,剛泡的茶。”
“好嘛!”爸爸坐下來,“我來找姐!”
“是呀!她就出來。”倪同仁說。這兩年,他對姑姑好多了。心裏明白,虧得爸爸給他那一指揮刀。這種事已經過去,大家沒什麼好說的。
“你剛到呀!要不叫碗米豆腐來?”姑姑出來對爸爸說。
“剛吃過點心,下午我沒課,順便來跟他們說說,保大是大了,毛大和沅沅是不是讓他們上上學堂?”
“上學,嗯……”倪同仁剛要開口反對,爸爸眼睛一橫,“那也好嘛!橫順你們兩個都在學堂……”
“姐,你看呢?”爸問。
“你看好就好嘛!”姑姑說。
“那我走了!”爸爸到倪家,從來都是這副樣子,冷冷的神氣,他隻可憐賢惠的姐姐。
晚上又跟媽說通了,明天各自帶毛大和沅沅到學堂去。
毛大跟在他三舅背後到北門考棚學堂去,臉嚇得死白。進了辦公室,辦好手續,帶去二年級跟級任先生吳慶如見麵,第二天早晨,該上學的時候人不見了。